陰沉濕漉的梅雨天氣終于在這一天下午結束了,随之而來的便是仲夏烈日。飓風過後,地表溫度一下蹿升,馬路之上積聚未消的雨水變得一片溫熱,到處升起一種猶如置身沙漠的恍惚金色熱氣。
傍晚時分,高溫持續不下,氣象媒體陸續發布了高溫預警。
白葭一根不落的盤起長發,穿着一條天藍的連衣裙,腳踩一雙深藍的涼鞋,拎着一個裝有自己捯饬半天成果的保溫瓶,走在置身于蒸籠一般的道路上卻沒有覺得像蒸桑拿,反而周身透着一股舒爽的清涼。
這樣的悶熱天氣,幾乎沒有人出門,昏黃的路燈下只有白葭的腳步聲。不知怎的,她忽然覺得背後似乎有一道視線射向自己,腳步猛地一頓,猝不及防的轉身間,一側的灌木綠蔭叢中發出窸窣細微的枝葉摩擦聲。
白葭一愣,立刻轉身迅速奔跑起來。此時的她,脖間帶着淩籠八角鏡,右手腕上系着妨音,身上斜跨的包裏放着龍骨。若是某些東西,她或許還有武器。而若是人,她只有跑才是互不相傷的萬全上策。
就在白葭那急促腳步聲跑遠時,那個樹蔭下又發出一陣窸窣的聲響,接着從裏面走出一個蓬頭垢面,頭發沾着泥土樹葉,神情癡傻的女孩來。她從樹蔭裏走出來,咬住髒兮兮的手指迷惘的左右看,傻呵呵的愉快笑出聲,蹒跚的朝白葭所走的方向而去。
白葭慶幸自己和李問真的住處實際相隔不是太遠,這才讓她上氣不接下氣的狂奔一路站到他門前還能有氣。她喘了一會,抹了把額頭脖頸間的汗,在門前喊了一聲李問真後敲門。
“門沒鎖。”門內傳來李問真的聲音。
白葭依言擰動把手進了屋。轉過玄關後,驀然看到室內蠟燭影綽的光線下一頭花白的李問真,她一下愣住,吃驚的看着桌前埋頭寫着什麽的李問真。
“李問真,你的頭發怎麽變白了?”
李問真的黑發中幾乎摻雜了将近大半的白發,白色細密的隐藏在黑色中,白葭不明白這短短的一天時間內,李問真如何變成這副模樣。
李問真似乎也是怔了一下,他擡起頭,歪着頭把手指插進頭發裏抓了幾把,像是想起什麽,哦了一聲,轉過臉來笑嘻嘻的道,“若我說是我染得,你信不信?”
“這怎麽可能是染得?你不要告訴我現在算命都要講究裝扮行頭了。”白葭瞪着那參差散亂的黑白相間色,瞧了眼他一身樸素布衣布褲,瞅着他嬉皮笑臉的樣子,并不相信他所說。
“是你要問我的,我回答了你又不信,那還問我做什麽?”李問真朝白葭翻了個白眼,聳了聳肩膀。
“可你說的話一聽就是假的。”白葭對耍無賴,說話總摻玩笑的李問真也是有點認識,自知要是他不想說便問不出什麽。
李問真斜了眼白葭,見她一臉認真,沉默了一下,難得正經道,“家族遺傳的早衰,早白頭。”
早白頭白葭倒是聽說過,可這一夜白頭未免也太過了點。她狐疑的瞧了一會幽暗燭光下李問真憔悴的面目,看了看窗簾緊閉,沒有一絲光的室內,“這裏黑乎乎的,你怎麽總點個蠟燭,不開燈呢?”
“省電省錢啊。”李問真語氣似是滿不在乎的随意,又似為自己的精打細算做法的得意。
白葭對于李問真這小摳的本事算是再次長了見識,她無意與他在這事上鬥嘴,只把手裏的保溫瓶放到桌上打開,“你身體好點沒,我給你帶了點吃的。”
李問真聞言眼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異樣,但見粥菜從那個保溫瓶中一點點被拿出,他遲疑的擡眼看向白葭,想說什麽卻又欲言又止。
“怎麽了?”白葭見他反常的神情吞吐猶豫,有些納悶。
“沒什麽。”李問真敷衍的笑了笑,從桌子後繞過來,伸着脖子去瞅白葭拿出來的食物。
“識相點啊,別又刻意說些什麽嫌棄的話來打擊人的積極性。”白葭瞥見李問真臉上竟罕見的收起了漫不經心,而是一臉沉着,便急忙嘟囔着給他打了預防針。
李問真看着桌上雪白的米粥樂呵呵的笑起來,伸手去端,“怎麽會,不用花錢的免費食物,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他的臉色映着白粥沒有血色的蒼白,顯得眼睛下面的黑眼圈異常深重。然而看他的樣子,卻又完全不似那般虛弱的樣子。
白葭打量着李問真,忽的發現他伸出的掌心完好,紋路清晰,那道幾乎見骨的深刻傷口就仿佛從未出現過,不禁奇道,“你手上的傷口怎麽沒了?”
“好了呗。”李問真垂着眼睛,低頭呼嚕嚕的喝粥。
“才一天就好了?”白葭詫異。
“哪有一天那麽快。”李問真放下碗,舔了舔嘴唇,視線落向保溫瓶,“是一天一夜才好的。”
白葭更是奇怪,“就算一天一夜這傷口愈合未免也太快了。”
“白葭,你說你都見過那麽多超出認知的奇怪事物了,我這傷口好得快怎麽還那麽大驚小怪。難道傷口快些痊愈還不好麽,你管它怎麽好的。”他抹了把嘴巴,又自己動手去倒粥。
這話說的沒錯,可白葭卻隐隐覺得有什麽地方說不上來的不對,她思忖了一下,道,“好是好,不過你這個……”
“好了好了,我說實話。其實是一種祖傳的特制藥膏,抹了能迅速治愈傷口。”李問真不欲和白葭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朝白葭不以為意的揮了揮手。
白葭瞅見桌角一堆裏有一本紅色封皮的書冊,想了一下,伸手抽了出來,聽到李問真所言,不禁擡起頭,“什麽狗皮藥膏竟然這麽神奇。”
自古高手在民間,這偏方可能就是一個醫學的進步,白葭想。
“說了是祖傳的,這就是密方。再說你還問那麽清楚做什麽?”李問真以一種不得多問語氣說完,放下手頭的空碗,不鹹不淡的瞥了白葭一眼,“你來我這,應該不是只來看看我吧,是不是想問關于龍族的事?”
“你知道?”白葭再一次被他猜到心思,意外于他的未蔔先知。
“先不說你身上帶着的東西散發出龍氣,就說下午天空的變化,有點緣力靈氣的都看出來了,更何況我還是……”李問真神情自大,幾乎不過腦子嘴快的誇誇其談,忽然話到口邊卻被咬斷了,他神情一頓,眼裏閃過一絲波動,繼而說道,“是個有本事的。”
白葭不接話,并不太相信怎麽看怎麽像神棍,總是故弄玄虛的李問真,低頭去翻手裏的書冊。
李問真的表演沒有了觀衆,他的關子也賣不下去了,只得清了下喉嚨,看向手裏的那本紅色對白葭示意,一撫手掌,“對,你看看你手上那本紅冊,我記得裏面好像有龍族的相關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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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年前,混沌未分化時,龍族不服于至高諸天,宣戰于鴻蒙之核,最後卻戰敗于諸天。而後諸天分離天地,因龍族和地祇一樣,天生自帶影響天地五行的靈蘊之氣,因此,它們一族被驅逐于天地,承諾永不入世。自那之後便一直隐匿在地心深處活動。
“只是龍心向來倨傲桀骜,龍族一直謹守誓諾直至數百年前被打破。龍族後裔敖瀝澤違誓背言,由一口古井而出,擅入現世,而那次所引起飓風,海水逆流等異象持續了數日,造成現世人類死傷無數,屋舍傾塌不可計數,被視為百年來最嚴重的一次天災。諸天由此震怒,于敖瀝澤施降六斬九刃與淬鱗之火,并用鎖鏈封閉了所有與地心有所聯系的井洞,将龍族永遠禁锢地心不得出,而唯有龍嫁之行是最接近鎖鏈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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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問真,什麽是龍嫁之行?”白葭看着書冊上的大段文字,想起龍澄心曾提到過龍嫁之行。
“龍嫁之行嘛,是龍族嫁娶所行的一條天鴻之路,其上布滿了琉璃煙彩,錦繡霞雲。那一日就猶如鯉魚躍過龍門飛升成龍一般,是龍族最能接近鎖鏈封印的時候,我想白日裏的龍應該就是趁此破出鎖龍井來現世的。”
李問真像個說書人一般搖頭晃腦的說着。無聊似的用手去扇動桌子上的白色蠟燭,燭火被掌間帶起的風扇得忽明忽暗,他看着搖曳的燭心,眼皮微微垂斂,漆黑的眼珠中漸漸映出燃燒的青色內焰。
“與現實連接的井洞一共七口,而其中一口通往地心的井就在靈軒寺。”他道。
“靈軒寺?”怔愣間,白葭不由想起坐落于濯吾河前,接近地鐵隧道上方那座紅漆金頂,輝煌莊嚴,香火鼎盛的寺廟。“沒想到那口鎖龍井竟真的鎖着地心的龍族。”
白葭對宗教寺廟态度十分慎重,并不随便去參拜,因此也就沒有去過靈軒寺。只是她一直聽說過靈軒寺有一口被高圍欄圈起,三面放着金鼎的神秘古井,那裏面據說鎖着地下的龍。她曾以為那只是坊間一個繪聲繪色的傳聞,不想那竟不是空穴來風,憑空捏造。
這段時間以來,她以往的固有常态認知不斷地一點點被推翻,此刻心中怔然,喃聲道,“小時候聽外公所講的那些床頭故事,關于水鬼,龍,人死後的彼岸歸途,原來竟都是真的。”
講述裏的那些事物離常識和認知太過遙遠和接近虛幻。對于被認定為不真實的東西,人們的那些害怕也多半可能不是真正的害怕。
那時年幼的她聽着一個個既有趣又怪異的故事,總是興奮又害怕的吵着要下一個故事。
“可,我外公怎麽知道的?還有那些似真似假的傳聞,人們又是從何得知,因何流傳?”白葭想起問題的始末來,那些為人們所描繪的真切傳神的故事既然都有雛形,那麽最初的源頭在哪裏,她低頭捏着紙張頁腳,就着心中疑問兀自揣測。
“最初的那些人們都和你一樣善于質疑。”李問真在燭火之後擡起眼睛,那隐綽的火光在他瞳仁裏幽咽燃燒,“在龍族挑起那場與諸天的大戰前,最初的人們和萬物生靈一齊生活于大地。現世人類,地祇,龍族,歸墟靈衆互通共存,知曉并接納彼此間不同的存在。”
“而你所聽到的那些傳聞就是一種古老事跡存在的傳承延續。流傳的故事盡管只是表象皮毛,類似于道聽途說,但卻是一種延續,即使聽上去那樣荒誕無稽但确确實實是一種文化溯源的傳承。”
白葭指間一滞,擡頭看向燭火之後那張少卻玩世不恭,漫不經心之後不茍言笑的臉龐,不知怎的忽然覺得有些異樣和陌生。李問真瞳光幽寂,說話的聲音徐緩有力,整個人都隐隐散發着一種沉穩凜然的氣勢,像一個沉澱了滄桑的老者。
“很多傳聞聽上去不真實,它們卻不一定是假的。很多東西人們并不能證明它存在,卻總喜歡武斷的決定它就是不存在的,這是因為人們對不能控制的事物從心底而生的一種恐懼。”
李問真的眼睛在晦暗搖曳的光線中漆黑深邃,比夜色更沉不見底。他的視線在白葭的臉上停留了一瞬,落進面前的燭火裏,一滴白色的燭淚順着蠟燭滾落到燭身半截處附着其上。
在閃動着幽暗光影的寂靜房間裏,白葭屏息靜靜聽着,就仿佛小時候聚精會神的聽着外公娓娓述說那一個個奇妙神秘的故事。她猜自己小時候大概是滿心相信的,所以至今還能回憶起故事的許多細節,以至于故事成真後的帶來的震撼難以言表。
“人不願意接受和承認不受自己掌握的一切事物,這一點倒是和神相像。畢竟人是神按照自己創造的,萬物生靈中最接近祇的存在。而一旦不受控制的情況發生時,抹殺一切便是最優捷的手段。”
最後的那句話混在故事裏被平靜的述說出來,沒有刻意的着重和強調,但其中意思的無情冷酷還是讓白葭一驚。
話音剛落,只見桌上那枚搖曳的燭火猛地一蹿,一下滅了。
寂靜的黑暗中,白葭的眼前沒有絲毫光亮,她覺得自己意識尚自清醒,可就是這份清醒讓她清楚的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場黑夢鄉。
整個房間在黑暗中沉默下來。過了片刻,桌邊有人在寂靜中站起了身。
“你出來吧。”李問真在靜穆中兀自出聲。
極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的響起,接着一個疏冷的女聲忽然問道。“她睡着了?”
“恩。我沒想到,她能在燃心燭火裏堅持那麽久。”李問真的語氣似贊嘆似驚詫。
黑暗中的人影頓了一下,冷聲道,“你不比她堅持的還久麽?”
“我可不一樣,自己的東西如果還中招,那像話麽。”李問真聽得她這麽比較,下意識争辯。然而說得一句便住了嘴,催促道,“哎呀,不說了。黃煌,我們快走吧。”
黃煌沒有再說話,黑暗的室內響起兩人細微的腳步聲,随着啪嗒的門開合聲,一切再度陷入沉沉的死寂裏。
黑暗在門窗緊閉,窗簾閉合的房間裏極其厚重。忽然,一抹細細的白光無端亮了起來,映的滿室半明半昧。
那光來自于白葭脖間的淩籠八角鏡,而此刻她呼吸均勻,渾然不察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