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安排幾項檢查,柳芝娴穿着寬大的病號服跑好幾個地方。
醫院人流絡繹不絕,堪比放學後的校門口。
郗姍姍來過一趟,跟李京蔓客套寒暄完畢,到垂簾另一邊跟柳芝娴竊竊私語。
郗姍姍雙手握拳,做出打氣動作。
“媽耶姐們,我發現你素顏比她能打多了,加油!看好你!”
柳芝娴哭笑不得,“你還有沒點良心,我都住院了還要跟人PK。”
郗姍姍說:“女人間的較勁本來就無處不在。”
再老上三十年,還要比誰先去見釋迦牟尼呢。
醫院忌諱談論生死,郗姍姍咽下後半句。
郗姍姍又說:“剛我路過護士臺,還聽到兩個護士偷偷談論你。”
她又變聲模仿——
“哎,25床那個不是兒科孔主任那帥兒子的女朋友麽?
“對呀,我聽晚班同事說,主任兒子一下班就來接出去, 第二天早上才送回的。
“那26床不是他前女友麽?
“是又怎麽了,長那麽帥多幾個女朋友太正常不過。
“主任都見過的,應該快結婚了吧。”
郗姍姍笑吟吟:“見未來婆婆的感覺如何?”
孔玫态度實在看不出偏袒哪一邊,場合特殊,和她關系更像普通醫生和病人。
柳芝娴如實說:“不知道。”
轉念一想,她和康昭才剛開始,還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懶得多操心。
“太遠了,以後再說。”
這晚康昭有事耽擱,沒趕過來,柳芝娴讓他明天也不必過來,反正她媽媽會照顧她。
康昭發來語音:“我有空,還是你認為暫時不合适見你父母?”
“有空”二字從一個基層民警口中出來,何其可貴。
柳芝娴失去拒絕的理由。
她打字:【我怕他們說出什麽難聽的話叫你為難】
康昭說:“再難聽也沒你一巴掌厲害。”
柳芝娴縮病床被窩,又氣又樂,不自覺蹬腿。
【你怎麽老惦記這個,難道要我給你打回來麽】
康昭:“打臉舍不得,打屁股可以考慮。”
“……”
這人也不知道在哪,竟然明目張膽說出這些話,沒有半點羞恥的猶豫與顫抖。
她發去一個羞羞臉表情。
手術當天一早,柳芝娴禁食禁水等安排。
李京蔓先上第一臺,意味起碼一個小時內柳芝娴還得等待。
那種臨考的緊張籠罩她,想找點什麽分散注意力,但連手機也刷不進。
熊麗瑾安慰她,哪個親戚也做過甲狀腺手術,現在微創技術成熟,放松心态。
唠叨一堆,柳芝娴沒聽進幾句。
柳新覺此時惜字如金端坐一旁,反倒顯得通情達理。
李京蔓前腳進手術室,康昭後腳便進門來。
男朋友和父母第一次會面竟在醫院,柳芝娴說不出的滋味。
柳新覺從椅子上起身,熊麗瑾也從床沿站起。
康昭禮貌而自若問了叔叔阿姨好。
柳新覺和熊麗瑾點頭應過。
康昭問過柳芝娴情況,柳新覺又提起去年幫忙轉院的事,親口謝過康昭。
熊麗瑾也強調一遍。
康昭謙虛幾句。
話題僵硬而安全,柳新覺和熊麗瑾流露出對上位者自然而然的謙卑,這跟他們平常對柳芝娴的苛刻大相徑庭,柳芝娴心頭五味雜陳。
椅子只有一把,給誰坐也不合适。
三個人有些尴尬地圍着病床站着。
當然,這尴尬大多是柳芝娴覺察到的,康昭大概依舊鎮定如昨。
柳芝娴讓熊麗瑾勸柳新覺回去,反正有人在就好。
熊麗瑾也認為家中留個人做飯也好,于是動身陪柳新覺下樓。
柳芝娴莫名松一口氣。
康昭将椅子挪近,裹住她的手,攬着她肩頭,溫潤貼上她額頭。
“小手術,別緊張。”
柳芝娴胡思亂想,倒是不再緊張,只是漫長的等待太過煎熬。
柳芝娴雙臂攬他,丈量腰身。
康昭欠身,縮短兩人間空隙,鎖她更緊實。
李京蔓回來時給綠色被褥裹得嚴實,轉移到病床上時,上身光溜着,只蓋上病號服。
雙眼緊閉,毫無知覺。
柳芝娴已經顧不上圍觀,她餓得通身體軟,躺床上打葡萄糖等手術安排。
護士長過來跟她确認信息,康昭跟護士長也熟識,叫了聲阿姨。
病號服裏面不能穿自己衣服。
褲子?
可以。
镯子?
最好脫下來,不然手術中不小心磕壞他們不賠償。
柳芝娴抹了好一會,手腕跟吃胖似的,玉镯竟然怎麽也抹不下來。
她無辜望着康昭道:“一會弄壞了怎麽辦?”
護士長笑着說:“壞了讓男朋友重新給你買一個。”
康昭也笑,“買。”
柳芝娴:“……”
镯子被安然放行。
過中午才輪到她,柳芝娴走着進去,坐輪椅出來。
手術雖小,局麻也帶來肩背紮根性的刺痛,柳芝娴被康昭抱回床後,插上心電監測儀和氧氣管,便迷迷糊糊睡去。
一直到入夜才徹底沒睡意。
中間醒過好幾次。
第一次給後腰酸痛醒的,康昭替她把床頭搖起來一些,墊好被子。
第二次是尿急。
柳芝娴睜眼已不見熊麗瑾,康昭說她媽媽先回家洗澡吃飯,晚上再來陪夜。
康昭問她哪不舒服。
柳芝娴想了想,術前護士讓準備便盆,以防術後小便不方便。
她疊起腿,好像還能忍一會。
術後要六個小時才能撤掉儀器下床。
她問還有多久,聲音沙啞低沉。
康昭說三小時。
她說沒事。
康昭看了她一會,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康昭洞穿她的尴尬。
他經常有這種能力。
而且,剛剛他也親眼兩袋葡萄糖滴進她體內。
柳芝娴裝死閉眼。
康昭沒說什麽,坐回床邊的椅子,讓她有事喊他。
又過一個鐘。
柳芝娴身體內如同塞進一只快爆炸的注水氣球,不斷膨脹。
“怎麽了?”
康昭欠身問。
柳芝娴不适地扭動一下,又不敢動作太大。
“嗯?”
柳芝娴:“我媽什麽時候回來?”
康昭:“估計得□□點,有什麽事跟我說。”
柳芝娴閉了閉眼,困獸般嘤嗚。
“我想……上廁所。”
康昭愣了一瞬,起身将手機塞進褲兜。他從床底拿出她昨天自己買的藍色便盆,扁平的一個,如同削薄的蹲廁。
康昭掀開被子,給她松開病號褲腰帶。
柳芝娴做最後掙紮,“你不許看……”
康昭面容松動,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一笑,柳芝娴覺得自己快要繃不住。
她欲哭無淚,“你不許笑……”
康昭還是笑,“又不是沒看過。”
柳芝娴即将來到人生最沒尊嚴的巅峰。
那雙撩人的手一并扒下病號褲和裏面那條,玉腿赤露出來。腰給輕擡起來,便盆在下面托住她。
柳芝娴毫無尊嚴輕喃,“被子……蓋上……”
康昭照做。
“你……轉過身去……”
康昭又是一笑,“如果以後生孩子,還要經歷一次。”
柳芝娴:“你閉嘴啦!”
康昭默默轉過身。
柳芝娴冥想、憋勁,明明滿腦子火星,卻始終無法點燃一堆幹柴。
她再次嗚咽,“不行……”
康昭轉過身,“還要不要?”
柳芝娴放棄,“拿掉吧……”
寬厚的手掌忽然潛入被中,在她腰帶之下磨墨。
刺麻漣漪般,一圈圈擴散開,擊中柳芝娴即将崩盤的地方。
柳芝娴蹬蹬腿,說:“不要……”
“還是不行?”
“拿掉。”
康昭只好撤掉,給她系上褲腰帶。
柳芝娴有氣無力,“可以撤掉這儀器麽,我覺得我挺正常的。”
康昭呼叫護士臺,護士過分打量康昭一會,問明原因。
“小便可以用便盆,家屬準備有了麽?”
柳芝娴搶答,免得康昭替她彙報,“床上尿不出來……”
不得不當着新交的男朋友的面和另一個同性談論三急,柳芝娴跌入人生最灰暗地帶。
縱使醫護人員面前無性別,這樣的安慰無濟于事。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在和康昭确定關系前處理掉這個小結節。
這樣若是他來探病,她起碼還可以塗一下口紅,顯得氣色沒那麽菜。
但這是個僞命題,如果不是康昭親手摸到,她現在還發現不了這個小結節。
護士問:“一點也尿不出來?”
柳芝娴喪氣道:“不行……”
護士說等等,轉身叫來護士長。
護士長又确認一遍情況,柳芝娴的尴尬再重複一遍,幾近麻木。
最後兩人把針管拔走,撤掉心電監護儀。
康昭撥正柳芝娴的拖鞋,柳芝娴慢吞吞擺好雙腿,渾身酸痛,僵如屍體。
康昭扶着她到洗手間馬桶前,用消毒棉片給她擦過馬桶圈。
“要我來麽?”
“不要。”
她又皺皺鼻子。
康昭洗了手出去,給她帶上門。
柳芝娴終于釋放掉重壓,腦袋中混混沌沌那腔水也給抽空,難以名狀的羞恥充斥全身。
她呆坐好一會,康昭在外面敲門,問行不行。
柳芝娴啊一聲,提着松松垮垮的褲子起身。
再洗手池的鏡子邊,柳芝娴再一次被羞恥撼倒。
鏡子中的女人雙眼浮腫失神,頭發淩亂,因為發量多,看上去像頂着一頭幹枯的海帶。
幸好沒頭皮屑,這坨海帶脫了鹽。
柳芝娴散開發圈,重新攏在腦後。
“還以為你起不來了。”
門邊的康昭說,扶她回到床上。
柳芝娴徹底不想睡,康昭又将床頭再搖高許多。
康昭問她想吃什麽,康曼妮和熊逸舟都來到樓下,順便帶上來。
柳芝娴沒什麽想吃的,也沒什麽可以吃的,說了粥。
不一會,探病隊伍浩浩蕩蕩,連帶烤串香味一起帶進來。
不止那對鐵哥們,郗姍姍也來了,說乘電梯碰上熊逸舟,好多年沒見,差點不敢相認。
一大只打包袋擱到病床桌上,根根竹簽支棱出來,烤串無誤。
柳芝娴說:“我現在又不能吃,帶這個來幹什麽?”
熊逸舟說:“對啊,這是我們吃的,你的在這裏。”
他從大袋子裏拎出一只小袋子,那明顯是一碗粥。
“這才是你的。”
柳芝娴:“……”
郗姍姍和康曼妮竊竊發笑。
熊逸舟打開大袋子,逐個掀開打包盒蓋子——
肉。
都是肉。
都是柳芝娴喜歡的肉。
還有幾罐外壁冒汗的冰可樂。
香味更加濃郁,肚子裏饞蟲蠢蠢欲動。
熊逸舟說:“我們也沒吃東西呢。”
柳芝娴:“……”
就連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也笑意隐然。
柳芝娴瞪康昭一眼,他探手摸摸她的後腦勺。
“明天出院就可以吃了。”
熊逸舟張羅大家吃東西。
郗姍姍這道“鑽石嗓子”也戴上一次性手套,從熊逸舟那串牛肉上扯下小小一片,嘗了個味。
“真不錯。”
柳芝娴恨恨道:“小心上火嗓子啞。”
康曼妮說:“一點點沒關系吧,回頭喝涼茶。”
郗姍姍回頭給她一個贊許的笑,“就是。”
大美人嫣然一笑擊暈了康曼妮,她醉态般說:“郗大主播,一會你給我簽個名吧,我班上有好幾個小妹妹很喜歡你。”
熊逸舟插話:“你說的這個小妹妹是不是你自己?”
康曼妮白他一眼,又使出一記肘擊。
熊逸舟扭腰避過,賤兮兮的虎牙繼續啃牛肉串。
郗姍姍說:“別說一個,回頭給你簽幾十個都行。”
康曼妮:“好耶!”
郗姍姍抽出一串蜜香烤雞翅,皮上蜜汁凝聚,毫無焦黑,白芝麻點綴得恰到好處。
她遞到康昭眼前。
“帥哥,你也還沒吃飯吧?”
柳芝娴眼神輪流在郗姍姍、雞翅和康昭間跳動。
最後落在康昭臉上,給他一記淩厲眼神:你要敢接我就揍你,你要敢吃我就跟你分手。
“謝謝。”
康昭接過,看着柳芝娴,眼裏沉着笑意。
“……我恨死你們這群人啦!”
柳芝娴捂着脖子上的紗布,中彈般砸倒病床上。
雞翅湊到她嘴邊,康昭誘哄道:“要不要?”
剛才護士長特意叮囑,清淡飲食,不要吃太硬的東西。
柳芝娴倔強扭開頭。
康昭:“嘗個味道沒事。”
豐厚的肉香味一個勁往鼻子裏鑽,柳芝娴從昨晚8點開始滴水未進,嘴巴早寡得可以,哪裏受得了。
她坐起身,捏着手指尖,“我就吃一點點……”
“喔——”
熊逸舟和康曼妮不約而同小聲起哄,口型誇張,表情怪谲。
郗姍姍在旁也掩嘴呵呵笑。
柳芝娴眼刀一橫,“都閉嘴,你們這幾個讨厭鬼。”
熊逸舟拿出可樂分康曼妮一罐,“幹杯——”
柳芝娴:“……”
她推開雞翅,送回康昭嘴邊,“你吃。”
康昭:“真不吃?”
柳芝娴:“不吃!”
康昭:“皮太油膩,我把裏面肉撕給你。”
柳芝娴一愣,喜滋滋:“好呀。”
熊逸舟:“???”
康曼妮:“!!!”
郗姍姍:“……”
康昭戴上一次性手套,捏開雞翅皮,拆出裏面的嫩肉,一條條擱她的小米南瓜粥上。
“手中的牛肉串忽然不香了……”
熊逸舟狠狠咬掉最後一片,将光禿禿的竹簽插進垃圾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