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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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鶴喜歡樂樂嗎?
我覺得是喜歡的。
黎鶴很會拍照,在一起後,我在小晴空上更新的很多照片都是她為我和樂樂拍的。
有時候她的手臂會在畫面邊緣出鏡,小臂上的紋身仿佛柔軟的藤蔓朝前伸展,觸碰着畫面中微笑着我們。
有些粉絲看到了她的手,在評論區問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回答一個“愛心”符號。
當時黎鶴正在不遠處,抱着樂樂去摘樹上的青梅果實,笑聲像夾着雨絲的春風一樣飄過來。
可是,就如我之前說過的,黎鶴她就是個孩子,她無法照顧好自己,當然更不可能照顧好另一個孩子……無論她本心如何。
那天公司培訓,我在海滬市。
記得那天的天氣很陰沉。臺風在遙遠的海面上醞釀,從白天開始,空氣裏就充滿沉甸甸的水汽。
前夜黎鶴在安濤市參加音樂節。上午她給我發了啓程回綢州市的照片,照片裏她一手攬着主唱歌鴝的肩膀,一手夾着煙;歌鴝偏着頭,眼神冷漠戲谑地瞥向鏡頭。
這張照片拍得很漂亮,之後肯定會放上黑鳥樂隊官方賬號。
——她們就像兩只黑鳥,在夜晚霓虹燈擴散的光暈間任性地游弋。
我皺了皺眉,給她發消息:少抽煙。回家好好休息,記得吃飯。
黎鶴給我回了個“掐掉煙”的表情,說“就抽了一口”。
在這種心中有愧強行狡辯的方面,她也很像小孩子,讓我忍不住對着手機發笑。
傍晚時她發了自己和樂樂一起吃外賣的照片,然後就沒再回過信息了。我知道她累了兩天需要補覺,也就沒有再發視頻通話——原本只要兩人不在一起,睡前是有這個習慣的。
半夜裏,我突然被手機鈴聲驚醒。
是黎鶴。
通話剛接起來時,我的心就跳得厲害,胸口隐隐發痛。
手機那頭很安靜,只傳來一些淩亂的腳步和磕碰。我點亮床頭燈坐起來,叫黎鶴的名字,叫了好幾聲,她喑啞的聲音才響起來:
“明遠,明遠,我……”她說,“樂樂掉下去了。沒聲音了。”
“什麽?”
“他從家裏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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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經歷我不想仔細回憶。
我也無法仔細回憶。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駕車駛下高速公路,回到綢州了。
午夜上空漂浮着厚厚的雲層。
我在電話裏讓黎鶴趕緊打急救電話,但是她顯然沒有。社區裏很安靜。
我按照習慣,在外面巷子裏停車——小區裏晚上基本沒有車位,道路又窄小,開車進去會很麻煩。
樓上,家裏客廳的燈亮着。
我先繞到單元樓後面的綠化帶去。那裏沒有燈,一片漆黑。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走進濕漉漉的長草間,每一步都像是在跨越粘稠的污垢,最終來到了正對着家裏窗戶的樓底。
黎鶴的頭從窗口探出來,又收回去,又探出來。
我沒有繼續撥開長草——
我轉身走出泥地,奔跑着爬上樓梯,回到家裏。
黎鶴面無血色地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威士忌瓶子,抖個不停。
我看遍每個房間、每個角落,床底、衣櫃、沙發……
樂樂确實不在。
但或許他只是躲起來了呢,只是離家出走,甚至其實還住在袁寶楠家裏呢?黎鶴可能只是做了噩夢而已。
“可是他身上有傷,可是他之前……”
我跪在沙發前,抱住黎鶴。
沉重冰涼的玻璃酒瓶硌在我們的胸口,濕冷的水珠浸透衣物布料,浸透皮肉,鑽進肺裏、鑽進心裏。
她說,自己不是故意的。她說,她不要離開現在的生活。她說她好不容易找到了我,她說她好不容易看到了家的影子……
我說沒事的,我像是在夢裏一樣反複說着沒事的,什麽事也沒發生。
然後回到安濤市,扔掉沾滿泥土、葉露、威士忌的衣服。
現在回想起來,我簡直覺得自己當時瘋了。
就是瘋了。
我認定樂樂在袁寶楠家裏,我執着地這樣相信,我把這視作不容置疑的、為了生活下去必須執行的準則。于是我按部就班地和同事們一起培訓,邀請黎鶴到安濤市一起玩,之後再回綢州……
回綢州的路上,黎鶴說:“現在或許已經都爛掉了。”
車外下起密密麻麻的雨絲,狂風吹動着高速公路旁幽森的山林。
她低低地說:“樂樂自己不小心掉了下去,然後現在已經什麽也不剩了。”
聽到這些字眼拼湊而成句子,我突然回過神。
我的心髒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捏住,然後瘋狂跳動起來——仿佛它之前已經停跳了許多天一樣——我咬緊牙關,感到太陽穴上的血管在掙紮,皮膚下的骨頭在痙攣。
啊……樂樂死了……
摔死了。
因為黎鶴。
但我已經失去了樂樂,又怎麽能再失去?
黎鶴她是個孩子,她照顧不好孩子,使得孩子不幸墜樓身亡。
這是無可原諒的過失,但也只是過失而已。我不想……我不能……失去黎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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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陳悅心,一個處于孕中期的“實習”母親。
今天梁具福陪我到醫院做産檢。下午要開庭,上午是請假出來的。
最近孕吐反應減弱了,但身體沉,腹部偶爾會不舒服。孩子胎動起來的時候,我總害怕肚子會破掉……腹部膨脹得比較明顯後,開始有同事将視線投在我的肚子上。我不喜歡那種疑慮的視線和欲言又止的“關心”。
醫生說孩子發育不錯,但我的身體有幾項指标不太好,需要多休息、注意飲食。
總算完成所有檢查後,我有些頭暈,拉着梁具福坐在醫院長廊上休息。
梁具福問起我庭審的情況。
我正煩躁着,搖搖頭不想說話。我知道他又要開始怪我工作太忙,忽視了孩子。
他和我提過好多次,說婆婆想搬到我們家照顧我。我知道是公婆在表達不滿。
婆婆對于我肚子裏這個“梁家單傳後代”是抱有很大期待的。上次去婆婆家時,她熱切的雙眼簡直恨不得像 B 超儀器一樣緊緊壓在我的肚子上,把孩子的纖毫樣貌都打量清楚。讓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感覺渾身不舒服。
“我知道,你覺得家裏太小了,媽住過來不方便。”梁具福說,“要不還是讓媽幫我們去看看新房子,裝修的事總歸需要幫忙……”
我幾乎沒有在聽他說話,只是微微曲腰坐着,反複忍耐從胃部到喉口的不适感。
“對了,”他說,“貸款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已經跑過銀行了,下個月可以提前還掉一些。”
“貸款?”我知道他指的應該是我們去年買新房子的房貸。
梁具福回答了些什麽,但我沒聽進腦子裏。
大概注意到我的不愉快,他又換了幾個話題,用裝着檢查報告的文件夾給我扇風。
梁具福的聲音打着轉,仿佛夏末裏一只徒勞繞圈的蜜蜂圍着我的耳朵:“別的不說,我又想了想,你們的起訴基本按照吳明遠的證詞來認定,可是這樣一審肯定……”
這時,我的手機鈴響了起來。
我幾乎是松了口氣。我壓了壓胸口的滞悶,接起來:“依桐,怎麽了?”
“黎鶴那邊——黃鷹提交了新的證據。”
“什麽?”我咽了咽嘴裏酸澀的味道,“什麽證據?”
我聽到呂依桐頓了頓:“不好說……陳姐你還是早點過來看一下。”
周嘉凱的聲音傳來:“是死者的不雅視頻。”
死者?不雅視頻?
我一下愣住了,簡直記不起來誰是“死者”。
電話那頭,呂依桐在反駁周嘉凱的措辭:“你在胡說什麽?不要用這樣随意的說法來給那種東西定性——”
“可是我說的也沒錯吧,所謂‘不雅視頻’的定義難道不能涵蓋——”
我挂掉電話,有意不與梁具福對視,拿過車鑰匙站起身,将他不贊同的目光甩在身後。
由于被告方黎鶴追加重要證據,今天下午的庭審延期了。
晚些時候,那位蕩圩區的女警盧靖芠趕到檢察院,也提交了她最新查到的線索——
很巧,正是關于同一件事的:
死者吳玖樂面對鏡頭展示裸露身體的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