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秋,山間透着暮色秋光,我随着黎湛來到了雲頂山。
居夏離開已有兩月。
黎湛說雲頂山是他與落君定下終身的地方,他帶我來,希望我能夠想起前世的記憶,我問他,若我想不起來,是否就不是落君了。他淺笑,眸子裏閃着光暈,聲色溫涼“我确信你是。”
我看着那滿庭的桃花枯枝,眼中盈滿着四月裏的桃花盛放,繁華隐落間,我能看見那雙淺眸溫柔的注視,我是那桃花深處绛紅衣衫的姑娘,腰間玉挂叮當作響,發鬓處系着如意。我也确信我是。
雲頂山上的空氣清新,竹閣小屋裏萦繞着古木馨香,素白的紗綢柔柔垂在地上。這幾日裏,我開始練習彈琴,翻開昭妍送給我的琴譜,不想居然找到了那首落君譜的《桃花醉》,上寫着前鄭國君後,大鄭第一才女作。扉頁上還賦了一首小詩“夢憶桃花故裏,清淺幾度明眸,雲頂山約,一生一人。”
我對着琴譜試着彈奏,手指在琴弦上滑動,第一次彈奏,竟比學習詠嘆調容易得多,節奏也流暢許多。想來也是與我的前世有關,幾次彈奏下來,幾乎可以默彈下來了。因為這《桃花醉》的節奏煞是歡快,我在幾個音律節奏快的地方微微做了一下修改,停滞或只用一個音律帶過,整個曲子的節奏便慢了下來,像我這種初學者,這樣彈也容易了很多。
這首曲子滿溢着落君對黎湛的愛,而我彈奏的時候,心心念念的卻是居夏。我将《桃花醉》的音律越改越多,最後竟成為了一個獨立的調子。我輕輕蕩過琴弦,竟想着興許以後哪一天,居夏回來我能夠彈奏與他聽。
他離去,沒有告訴我歸期,沒有告訴我原因。我卻依舊心裏面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真是覺得自己愚蠢的可以。可是,明明是與他相遇,明明一直覺得自己與他的前世有關系???不錯,雖然我一直表面上顯示對古琴裏面的另一段記憶沒有感覺,但是內心裏,總是有一股強烈的直覺告訴我,我與古琴有着一定聯系,和居夏也有着一些聯系,雖然我不确切的知道這聯系是什麽。
只要偶爾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九天之上的潔白雲霧,踏上潔白雲梯,那芍藥紅裝的女子依偎在白衣男子懷裏,陣陣絕妙的樂響傳入耳中。我輕輕蕩過古琴琴弦,一不小心竟彈出了那九天之上的樂響,因為驚奇而迅速縮回手指。身後黎湛柔靜的聲音傳來“陵香。”
“皇上??????”
他看着我揚起笑容,走到我的身邊,自然地坐下。看了看我面前的古琴,說道“以前落君也有一柄這樣的琴,叫九霄琴。後來落君???”他頓了頓,不打算說出那個敏感的詞,“我就把它與落君一同下葬。”
“這柄琴不是我的,它之前的主人是慕傾棋,是東方嘯歌送給她的。”
“東方嘯歌?”黎湛眉眼瞬時一擡,似是想起了什麽,之後又說道“當初我要東方嘯歌為落君尋一柄琴,而後落君離我而去,我便無心要琴,聽說東方嘯歌把古琴送給了一位他心愛的女子,想來便是那慕傾棋無疑。”
“原來是這樣。”我看着黎湛,心生好奇,便又問道“皇上??????”
“叫我黎湛就可以。或者???小湛。”
“??????”我一時語塞,他還是把我當成了落君,可無論如何,那只是我的前世,我的今世,就只有一個居夏“我想知道東方嘯歌是怎麽死的,因為如果沒有算錯,東方嘯歌他現在應該也只有三十多歲。”
“他和我一般年歲,只是後來聽說他心愛的女子離他而去,他便一病不起,沒過多久便離世了。想來我曾認識的東方嘯歌也算是個陰險毒辣的角色,沒想到也會為情所困。”
黎湛輕輕撥弄了兩下琴弦,淺眸閃着星光,如同凄冷夜色。十六年前,他與落君相遇,剛好是東方嘯歌遇見慕傾棋的那一年,東方嘯歌與他應該年紀相仿,而現在的他卻依舊面若靜蓮,一副不易老的模樣。我輕輕附和一句“是啊!”便不再言語。我們并肩坐在古琴面前,許久不言語。
我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他右手突然繞過我身後,雙手搭在琴弦上,奏起了那首沒有被我修改之前的《桃花醉》曲調。我被他緊緊攔在懷裏,窗外涼風襲來,我輕嗅他身上散發出的嫩芽枝葉清香,腦海裏绛紅衣衫的姑娘在桃花下舞動,一招一姿都動人心弦。
我曾經夢見過,落君一身绛紅在桃花下舞動,而黎湛,他一身墨蘭衣裳,手執墨筆,在錦帛上用心繪着落君的舞姿,他時而擡頭,對着落君笑,淺眸微閃,映着那滿庭的桃花如夢似幻,遠山處悠悠琴音傳來,喚醒了花開幾重。
我不自覺輕靠在黎湛的肩旁,一瞬間的安穩,似乎覺得回到了前世,我是那個落君,那個一心一意愛着黎湛的落君。他緩緩奏着琴,忽聽頭頂處他的聲音盤旋而來“明日我帶你回東方府。”
我本想問為什麽,但是想來自己繼續呆在這裏,只會漸漸陷入前世,無法自拔。像現在的黎湛,這樣對我們彼此都不好。于是我思忖片刻,還是無語。他便繼續說道“容楚要成親了。”
我猛地擡頭,自然是驚奇。自從來到東方府,容楚每日和我與流火在一起,根本沒有發現他有什麽心上之人,現在突然說要成親了,想必是什麽政治聯姻吧,就像他爹東方嘯歌娶的那些小妾一樣。黎湛自然是看出了我的疑問,于是又說道“新娘子是魏公子的表妹,名叫栾荷,上次在游園會遇見容楚,聽說是一見鐘情,回去之後食不下咽,心心念念地想着容楚,魏公子沒有辦法,偷偷去與容楚通了風,送去了栾荷的畫像。容楚沒有遇過這等事,自然哭笑不得,為了解姑娘的相思疾,忙去魏府提了親。那栾荷姑娘長得标致,與容楚自成良配。”
我聽到這樣的故事不自覺“撲哧”一笑,抓着黎湛的衣襟笑着說道“想不到容楚還有這等魅力!那有沒有人看上流火啊?”
“自然會有的。”黎湛看着我,眉眼彎彎,柔情似水。我輕靠在他的懷裏,仿佛聞見四月桃花漫天,他抱着我,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寶。
又過了兩日,我與黎湛離開雲頂山,前去東方府參加容楚的婚宴。
容楚承襲了父親公臣大夫的職位,自然也算是朝堂上的一號人物,再加上此次成婚由大鄭的皇帝來主婚,更是引來了不少的朝中權貴。婚宴整整擺了一百來桌,半數是朝中權貴,另外半數則是東方嘯歌的小妾們。我與流火被容楚安排在了靠近高堂的一桌,一是流火是他不為人知的弟弟,另一則是因為黎湛的要求,希望可以看見我。
容楚的父親早逝,黎湛則代替東方嘯歌坐在了主位上,旁邊是東方夫人,就是那位傳聞中的曹國公主,她現在已經四十有餘,發辮高高盤起,眉眼上挑,風韻猶存,看起來神氣十足。黎湛應是只比她小十幾歲,她坐在旁邊看着卻像是黎湛的娘。
容楚領着新娘子踏過五尺紅帳,路過我的時候,那繡着鴛鴦的紅蓋頭被風吹得微揚,姑娘的面容映入我的眼簾。我才想起這個叫栾荷的姑娘,是我曾在游園會上見過的那個綠紗女子,我當時還謊稱自己是東方公子的表妹。想來若不是她當時對這個問題存有疑問,後來應該也不會多看一眼容楚,也不會今日與容楚踏過這五尺紅帳,成就姻緣。即是這樣說,我應是他們的月老了。
我開心地看着容楚與栾荷拜下天地,在旁邊老妪的呼和間,我看着高堂上的黎湛,濃眉淺眸,英俊非凡。這樣的溫柔俊俏的男子,怪不得會讓落君如此喜愛。可惜我是栎陽陵香,我不是落君。
我輕輕嘆了口氣,從桌子上拿起一塊百合紅豆糕放到嘴裏,紅豆的香甜蔓延至心田,我竟一陣難過,眼角湧起淚水。流火在旁邊看見我哭,用力的推了我一下,扯起嘴角說道“幹嘛呢?大喜的日子。”
我吸了吸鼻子,強收回眼角淚水,嘴裏依舊含着百合紅豆糕,悶聲悶氣的說道“沒有???我只是???感動。”
沒有???我只是???好想居夏。
繁華的婚宴結束之後,有些醉酒的容楚被流火擡回新房,我一人把幾個桌子上的百合紅豆糕吃光,又捧起兩盒子拿回了房裏。
回到房間,我把百合紅豆糕放到桌子上。斜眼看見桌子上放着的紅蓋頭。奇怪?栾荷的紅蓋頭上面繡着的不是鴛鴦嗎?這個紅蓋頭上面為何會繡着兩只桃花。我把紅蓋頭拿起來細細打量,透過盈盈燭火,紅蓋頭上竟然還繡着紅色的小字“夢憶桃花故裏,清淺幾度明眸,雲頂山約,一生一人。”
這是落君的紅蓋頭,我端詳着這幾行俊秀的小字,在燭光下細細描摹着詩文的筆法。我見過黎湛的筆跡,不似這樣柔婉,應該是落君繡在上面的。但這紅蓋頭,應該是黎湛放在這裏的吧?我坐在桌前,手裏撐着紅蓋頭上的桃花交錯。眼神望向那百合紅豆糕。又想起居夏看見半盤百合紅豆糕時嫌棄的神情,有些無奈地撐起一個笑。
所以,無論怎樣,我還是忘不了那個該死的家夥。他雖然神秘古怪,脾氣不好,但是他也會逗我開心,他也會偷偷把我的龍刀藏起來,他也會在我有危險時挺身而出不惜毀容,他也會因為七爺和流火吃醋,他也會在離開時用很心疼的目光看我,他是我的心上人啊!
我把百合紅豆糕一個個塞到嘴裏,一直到塞不下去了。整個口腔裏滿溢着紅豆的香甜,我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自從居夏離開那天,我哭了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想今天這樣痛徹心扉地哭。而這次的哭,是因為想念,為什麽,過了這麽久,還是好想居夏。我本來想要把他忘了,把他當成一去不回的混蛋,然而,我不能,我只能這樣在夜裏,孤單地思念着他。
第二天一早,我從桌前醒來,窗外晨光灑在地面上,我起身,看見芬來別苑滿庭的桃花枯枝,遠山重霧處,隐約透着芍藥紅光。我把古琴收進琴套裏,在昭妍送給我的琴譜上修改了《桃花醉》的曲調,歪着腦袋看了許久,将《桃花醉》三個字劃去。
我收好琴譜,背上古琴。從窗外摘下一片漸黃的桃葉,在上面寫下“勿尋,陵香”。放到桌上,便離開了芬來別苑。
容楚大喜的日子,我突然覺得自己并不比一個閨閣小姐勇敢多少,溫婉如栾荷都知道在魏公子的眼中如何表現,能夠得到自己的心愛之人。而我,明明眼睜睜看着心上人和另一個觊觎他的女子離去,卻無所作為的活在前世的溫柔鄉裏,不行!我不是落君,我要去找居夏,我此生的戀人。
我悄悄在東方府的馬廄裏牽出一匹馬,剛要上馬,忽聽到身後流火溫涼的聲音傳來“陵香,你去哪?”
流火一身素裳,身後背着一個不大不小的行囊,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知該說些什麽。這麽多年的友誼,他雖然無聊呆板,卻始終是最了解我的青梅竹馬。他輕輕淺笑,聲音依舊如同平靜的海水“我與你一起。”
“你與我走?可是你才剛剛找到親人,你走了,容楚該多不開心。”
“容楚現在有了栾荷,他以後會開心的。”
“可是你走了,黎湛便沒了少傅。”
“你走了,黎湛也沒了皇妃啊!”
“他本來就有他自己的君後!”
“他也本來就有他自己的少傅啊!可是你就一個人了,陵香,我陪着你,去找居夏。”
“誰要找他,我是要出去游玩的!”我別過臉去,準備嘴硬到底。
“好啊!那我就陪你出去游玩!你說,你想去哪玩,我陪你。”他也不與我争辯,順着我的心意問,一直以來,固有的默契。
“去齊國喽!”
“去齊國做什麽?”
“去齊國???游玩啊!”我騎上馬,流火也從馬廄裏牽出了一匹馬,他上馬的瞬間,腰間的水玉晶瑩閃爍,我看着那水玉又問道“流火,這個水玉是?”
“哦!容楚說東方世家的男子都應有一塊這樣的水玉,是家族的象征。因為那東方夫人不知我的存在,容楚便将爹的水玉給了我。”
我看見那水玉上隐約刻着什麽字,應該就是我曾經見過的那枚水玉,“給我看看!”
流火從腰間解下水玉遞給我,我透着日光,看見那塊剔透的水玉裏面晶瑩婉轉,上面刻着一個“慕”字。我被這一發現為之一憾。這是東方嘯歌自己刻上去的,如此他的水玉是獨一無二的,它不僅象征着東方家族,亦象征着他對慕傾棋的愛。想來這水玉上的字,慕傾棋是不知道的,不然的話,就算受到再多的欺辱,她又怎麽舍得離開這樣一個如此深愛自己的男人。
就在兩月之前,我還對這個叫東方嘯歌的男子充滿厭惡,氣他把柔弱的慕傾棋趕走,害她失去了一切,被流放到千百度,終日郁郁寡歡,抑郁而終。而現在看來,東方嘯歌的心裏,不比慕傾棋平靜多少。我手指輕輕摩擦了一下水玉上面的“慕”字,将它還給流火,嘴角扯起一抹微笑“看來你爹真的很愛你娘。”
流火看着我剛剛撫摸過的地方,眸子一閃,看來是才發現上面的字。他開心地微笑,日光傾城下,流火的白皙面容看起來悲傷不再,格外耀眼。
遠山處浮雲滾滾,發出一聲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