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天舟,天舟靠岸啦!”
一聲長呼,不知從何處響起,惹得街面衆人都往天邊看去,“四個月了,總算靠到了岸邊麽!”
“從聽說天舟上路到如今,不過三年了,這就到了!”街邊一位老者撚須長嘆,“雖說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但這一次天舟之上豪門雲集……唉,南株洲從此怕是要多事了。”
“看來是真靠岸了,看,那些下宗別院的修士,已迎了上去。”
衆人議論紛紛,都是擡頭看向城邊極遠處的青空,這壇城其實并不在南株洲海邊,而是位于南側腹地之中,只因此處是環繞南株洲天然大陣最薄弱的一點,由古至今都是別洲舟馬穿行整頓的碼頭,在一片群山之上,懸浮着猶如酒壇一般頭小肚大的山體,天舟靠岸時,便可在壇口停駐,南株洲本土的修士則在壇身層層疊疊的樓閣街道中迎客。不過,南株洲和中央洲陸距離遙遠,往來不多,平日裏多是和南兖洲、南連洲有些商船往來,來回一趟,最少也要十餘年功夫。像是中央洲的天舟,從中央洲過來也只走了三年,這樣的大事,壇城中的修士一輩子最多也就只能看見一次。
四個月前起,天邊便隐隐可以看見一只巨龜,遮天蔽日,将壇城的日光抵擋得嚴嚴實實,只是巨龜身形波動,時隐時現,又仿佛只是海市蜃樓。商船往來從中穿行,也沒有任何阻礙。似乎在極遠處,又似乎已經臨近壇城上空。不數日,南株洲雲空門、夢麟坊等盛宗,便有修士出面,将壇城管制起來,不許商船靠岸,更勒令衆商家不得随意飛行,令衆人經營十分不便。
“從中央洲陸過來,若是在海面航行,只一趟便要一百多年,期間遇到的艱險,便是元嬰修士也不能輕易應對。我們琅嬛周天各洲陸之間阻隔重重,不僅有波濤洶湧的天星海,還有時隐時現,猶如迷障的破碎空間衛護。為了便于行走,中央洲陸集衆修之力,打造了三艘天舟,穿行于虛實之間,從中央洲陸出發,即使是到南株洲也只需要三年。”
有些見過世面的商行管事,借機教導夥計,嘆道,“你們是年歲淺了,不知道幾千年前,各洲修士見到這天舟虛影時,心中是怎樣的感受。這巨龜一旦在天邊出現,便說明它已經到了南株洲大陣防護最薄弱的地方,這是它将來的虛影,一旦現身,因果便立,三四個月之後,一定在此處化虛為實,這期間任何攻擊都無法傷到天舟,反而會加速助它定位因果,在此處化現。”
“嘿嘿,你們想想,這麽一個龐然巨物,在城上現身,誰知道裏頭都裝了多少如狼似虎的修士,你明知四個月後便是宗門傾覆的命運,卻也不得不看這它一點點從虛空中凝化出來。這樣的折磨,甚至比當時就死了還可怕,不知多少宗門,天舟虛影一現,便是鬥志盡失,壓根就無需中央洲的修士動手,門人便已逃散大半。”
“那時是為了争搶什麽?”他身邊的夥計最高也只是築基期修為,聞言都是好奇請教,“聽說這天舟一動,靈石巨萬,平時中央洲的商隊做生意也是開船隊的,怕不是只有出了大事,才動用天舟?”
“搶什麽?自然都是些極為重要的東西了。”管事冷笑一聲,“天下間能值得天舟出動的寶物本來也沒有多少,巧了,幾千年前那一遭,也是為了今日中央洲想要的東華劍。”
他不禁打了個哆嗦,“只盼着中央洲的人這一次也能得償所願罷,不然,南株洲的大夥兒,只怕就要遭殃啦……”
說話間,龜尾最後一絲熒光一閃,徹底凝實,那巨龜昂天嘶鳴了一聲,轟然長音,在天邊激起陣陣波紋,壇城上空也随之掃過一陣巨風,不少修士都被卷了起來,往後跌去,管事卻是早有準備,祭起一枚銅環,他心地善良,除了夥計之外,也護住了身邊許多行人。衆人都是稱謝不疊,也有些行人好奇道,“老掌櫃的,您是行家,這天舟看着是夠威風的了,可究其身形,最多也就裝個數千人罷——若說它體內沒有機關構造,我是不信的。此次中央洲是過來收徒的,倒也罷了,若是征伐各地,這麽幾千人怎麽夠呢?”
“你就睜大眼睛看好了罷。”老掌櫃的卻不着急,撫須只是一笑,衆人知道他在賣關子,卻也只能捺下性子,仰首上望,不敢飛掠起身,唯恐冒犯了中央洲的威風,轉頭便有不測之禍臨身。
那巨龜四個月來不曾動彈,此時終于到得實處,心情似也歡悅,仰首嘶鳴了三聲,四肢劃動,悠然如行水一般,在壇城上空周游了一圈,這才在壇口落定,将壇口把牢了,做了個奮力鼓勁的動作,那色做黑黃、花紋玄奧的背甲之上,亮光閃爍,古樸花紋依次亮起,越閃越快,仿佛一副畫卷原本隐于背甲之中,此時被人慢慢從背甲上揭了下來,靈光閃爍之間,隐約可以看到正是一副山水長卷,其中墨染山河、水鋪日月,更有奇花異草、珍禽猛獸,這畫卷從龜殼上漂浮起來,越變越大,轟然一聲靈光破碎,壇城上方空間波動不休,現出了一個靈光盎然的洞口,細看之下,能看出層層裂痕,仿佛洞口兩側,聯通的并非是同一個世界。
“洞天小世界!”壇城中不止一個人叫了起來,“這天舟竟煉化了一座洞天小世界!”
“不錯,中央洲陸豪富至此,竟将三座洞天小世界煉化在了三部天舟之中,更有能耐,可讓天舟載着它遨游四海,借因為果,穿行虛空。”老掌櫃撚須長嘆了一聲,“這就是天舟!這就是中央洲陸!”
南株洲衆修士俱都是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在中央洲陸跟前,都有些自慚形穢,卻又不願贊嘆他洲,只能讷讷不成語,氣氛一時有些尴尬凝重。
不過好在也過不得一盞茶功夫,那洞口便扭曲變大,一行裝束極是熟悉的人,出現在了空中,都是身穿暗黃服飾,紮了綁腿,身後背了貨櫃,手中搖着彩旗,壇城上下一陣騷動,“商隊!商隊出來了!”
“那不是我們商行的旗子麽!”
對壇城衆人來說,即使中央洲陸再是勢大財雄,也一樣是要做生意的,當下各自都忙亂了起來,或是清掃店鋪,或是盤點賬目,早忘了贊嘆天舟。壇城口,那商隊源源不絕地出了一日有多,上萬個貨郎從中出來,或是就在壇城交易,或是身化流光,投向遠處。這壇城上下也沒有走了生意的嘆息,壇城平日最多也就幾千個商人,這麽多行商,早已超出了他們的容納極限。
如此忙亂了數日,各方面才堪堪安頓下來,老掌櫃的帶着夥計,低買高抛,忙得不亦樂乎,只覺得今年一年便可掙夠了一甲子的錢,雖然忙亂,卻也是心滿意足,這一日晨起,偷得少許空閑,在頂樓坐了,斟了一壺靈茶來,還未入口,只聽得壇口傳來一聲梵唱,他手一抖,“這是……忘憂寺的大和尚來了?”
他站起身眺望遠處,果然見到那洞口處走出了幾個缁衣僧人,俱都是芒鞋錫杖,在洞口梵唱作別,各自投往遠處,倒不如那商隊出來時那般引人注目。老掌櫃的卻是神情凝重,喃喃道,“怎麽連他們也卷進來了,千多年前那次,忘憂寺關閉山門,可沒有一點摻和的意思。”
從忘憂寺開始,各盛宗人馬逐漸出現,也有煊煊赫赫、威勢震天的,也有悄無聲息,現身即走的。老掌櫃的忙于生意,也不能一一看過,只是心中多少有些留意,暗想道,“已經兩天了,那些茂宗的人還沒出來,難道盛宗修士還未走完麽?這一次來了這麽多人?”
到了第二天下午,壇城口又傳來靡靡樂音,只見得許多容貌嬌美的仙子天人,俱都打扮得富麗風流,簇擁一架白玉乘輿從洞口出來,那乘輿四周輕紗飄拂,只能隐約見到一位白衣公子端坐其中,白紗飄拂中,偶然可見他肌膚如瓷、風神如玉,卻又是眼觀鼻、鼻觀心,雖然在這衆美人的簇擁之下,依舊是神色冷漠、禪定如竹。許多仰首瞧熱鬧的生意人,分明沒看到他的正臉,只偶然瞧見一絲輪廓,卻也都紛紛露出癡迷之色。
“玄魄門的越公子!”老掌櫃心頭一緊,“他帶了多少奇蟲過來?血線金蟲必定是帶來了的,此蟲現身……唉,越公子這一來,若未達目的,怕是南株洲真要生靈塗炭了。”
便是早知道青劍在南株洲現身,南株洲難免一劫,但見到這些天之驕子一個接一個現身此地,老掌櫃依舊心驚肉跳,仰首望着天空,久久不能回神,只見越公子的車駕才走了不遠,一道旋風從洞口卷出,剎那間,壇城上空便忽然為之一暗,黑氣遮天蔽日,鬼哭啾啾之聲籠罩壇城,一只巨手從黑氣之中凝出,往越公子一把抓下。黑氣之中,有一道狂妄恣豪的聲音長笑道,“越郯,你少給我裝模作樣的!”
越公子猶如不聞,黑手落下時,車駕人馬一陣扭曲,令他抓了個空,手指松開時,車駕依舊前行,可那些高髻雲鬓的仙子、垂鬟風流的天人,卻都被黑手抓滅,只有華服依舊在空中飛舞扭動,扛着乘輿往前飛去,場面說不出的詭異。
黑氣卷湧,在空中現出了一位長眉武将,他生得俊朗,身形高大,猿臂蜂腰,望之卓然不群,眉眼間卻有一股豪橫蠻獰之氣,望着逐漸遠去的白玉乘輿笑道,“哼,真是個膽小鬼。”
“太史宜前輩,還請安分些。”
洞口中又鑽出一名女修,張口斥道,“這裏可不是你們燕只山,貿易重地,別幹擾了交通。”
太史宜瞥她一眼,失笑道,“區區一個金丹小輩,也敢和我這麽說話?這不是燕只山,難道就是上清門了?”
說話間,那只黑手無聲無息,已出現在女修頭頂,向她抓下。那女修似乎毫無所覺,不閃不避,腰間一塊玉佩發出淡白色熒光,卻是将黑手抵住。太史宜神色一動,咦了一聲,喝道,“你這是什麽寶物?你是誰?”
“上清門徐少微,見過令主。”
徐少微生得極是美貌,容色與謝燕還不相上下,只是謝燕還大氣闊朗,徐少微卻是秀麗婉轉,隐隐有些狡猾與嬌縱,她似是拿住了太史宜的痛處,舉手行了個禮,笑道,“這是謝師姐從前送給我的小玩意兒,讓令主見笑了。”
太史宜面上失了幾分豪氣,哼道,“原來你便是主母最歡喜的那個師妹,好,今日看在主母面上,我不殺你,可你也別太得意了,惹了我的脾氣,就算我不殺你,但也有得是辦法收拾你。”
說着,回身化作黑光,聲勢浩大地往北邊去了,隐隐還有餘聲傳來,“再說了,老子和越郯為難,有你什麽事?你可別是被他迷了眼罷?上清門也是一代不如一代,都是些什麽東西……”
徐少微在洞口邊站着,妙目流轉,聞言也只是嫣然一笑,并不生氣,洞口又走出幾個修士,有男有女,均是神仙一般人物,隐隐以一青衣男修為主,那青衣修士生得溫文爾雅,一望便知道是處處妥帖之輩,對徐少微滿臉無奈中又透出一絲疼愛,嘆道,“少微,你又惹事了。”
徐少微道,“我哪裏惹事了?二師兄,燕山魔主素來膽大妄為,太史宜又是他手下第一個不怕事的令主,他若真尋到劍使,又将她一劍殺了,豈不是捅下天大的漏子?我特意把謝孽昔日送我的玉佩戴上,又引他出手,便是要和他結下這麽一絲因果,二師兄,我和你們分開走,綴在他身後,一路捎帶手也收幾個弟子,若是他找到劍使,我再叫你們過來。”
她說話時神采飛揚,滿面得色,二師兄搖頭道,“唉,你總是這般任性,若被你小叔叔知道了,回門要受罰的。”
話雖如此,卻也沒有攔着徐少微的意思,徐少微嬉笑一聲,化作一道流光,随太史宜投向北方。二師兄微微搖了搖頭,餘下四五個修士道,“師兄,我們如何行止?”
二師兄道,“你們便随意去些地方,看了有什麽合眼緣的孩子,收來了也好,若沒有,也就罷了,我們上清門還犯不着到南株洲來搶什麽修道種子。”
衆人都笑道,“知道了。”
說着,各自投向遠處,大師兄左右一看,合身落入壇身內部,自有幾名管事走去,老掌櫃看了,暗暗也是點頭,“上清門在南株洲自然也有自己的勢力,像他們這樣的擎天巨柱,再尋常不過。陳均作為上清門這一代的二師兄,也要過問過問生意。”
他之前心裏默算,燕山和上清門沒人出來,總覺得就還不算齊全,此時上清門的人出來了,便知道盛宗至此全都出來了,大約再過個半日,茂宗才敢現身。不由嘆道,“光是盛宗,便來了這許多,茂宗那還了得?南株洲的山河,怕是要被篦過一遍,哪怕有一絲異常,都逃不過這許多修士的眼目呢。”
“他們各投四方,尋找劍使,想來都是蔔算後的結果,只是東華劍鎮定氣運,蔔算結果只怕也是異常模糊,就不知,這劍使到底藏身何處,又會被哪家宗門得到,只怕一個不巧,便會鬧得血流成河,引來極大的事端……”
他撚着胡須,沉吟了半晌,這才吩咐身邊夥計,道,“小慈,你去把貓喂了,再把賬捧來我算算,多事之秋,生意上的事,更要慎重了。”
身做貨郎打扮的小慈本來眨巴着眼,好奇地聽着掌櫃的喃喃自語,此時輕巧地應了一聲,轉身噔噔噔跑下樓,喂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