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兒躍向地面,整了整身上的褶皺,看着華光下緘默不語的諾兒,怒極反笑,“好一個奴才,養你的可是我娘,不是那個人。”
一言既出,暗光中的女子單薄的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顫抖着。
“無禮。”娘的聲音傳來,少有地嚴辭。她緩步踱到我跟前,肅色道,“我廖朔雖為江湖人士,調教出來的女兒卻未必是無禮之人。夙兒,你可聽好了?”
我聞言咬唇讪讪點頭,轉身對諾兒不大情願道,“諾兒,這方是我于你不敬,我只是,只是……”
“小姐這是哪的話,您說的沒錯,諾兒本就是奴才,方才是奴婢冒犯您了。”她略作欠身,聲音波瀾不興。
“夙兒從小遭我慣壞,你莫要在意。”娘拉着我對她颔首致歉,随即轉身朝我們住處步去。自始自終,不曾往中庭投過一個目光。
她緊緊握着我的手,似乎這方是一片布滿瘴氣的深樹林,急于将我帶出去。
我回頭望了望喧嚣處,頗覺留憾于此。
到了住處,我陰霾的心情已好了許多。
現下幾近半夜,周圍的秋蟬仍舊十分聒噪,令我不滿地噘起了嘴,“娘,這知了好生煩人!”
娘親聽了牽唇一笑,“夙兒,這恰是秋天呢!若有蟬能度夏,便是茍延殘喘,也要鳴到死的。”
“娘,為什麽快死了也要叫呢?它們不累麽?”我困惑道,說着百無聊賴的伸指試了試杯中美酒。
“累,怎麽不累?但它們伏于黃泉十七載,一朝出土,必是要響動天下的,何況它們啊,僅是能活一個夏天呢。”娘親說着,笑得慵懶,亦有疲色。
疲?
娘是憑借什麽,才隐着灑脫的性子同相府的人共處至今呢?那時,我自是不會曉得。
"娘,夙兒能喝酒麽?”發現話題到了一個深奧的境界,我略有離題之意,便執起酒杯,嗅了嗅,不料一股清甜的蒟蒻香撲鼻,将我熏的暈乎乎。“傻孩子,娃娃家喝點果酒并無大礙。”她坐在我身邊,葇荑摩挲着我的腦袋。
我将酒杯輕輕晃了晃,杯中酒将月亮盛入杯中,我喜不自勝,“娘!看吶,月娘娘在我的杯裏!”說着将杯中酒輕抿了一口,既甜又澀。
“今日起,再無人贊我的酒好喝。”娘親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清清冷冷。
聞言我擡首看向娘親,她看着天上的明月,我卻不設防看見她眼裏一閃而過的失落,諾兒站在我們身後沉默不語,不遠處屋門口石柱裏的燈火一閃一曳。
我忙道,“娘親莫要傷心,夙兒懂得,這酒甘甜如饴,嗯……很,很好喝!”我在腦海裏擠了許久,終是絞盡腦汁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懊惱垂首—-娘親,您不是有夙兒麽?
娘親見我眼簾垂下,似是欲流淚,便笑着将酒一飲而盡,“是,很好喝!”随即我們母女倆相視而笑。
如果我爹不是丞相爺,我不是小姐,我只是和娘親一同流浪的江湖人,那生活,要多自在?
娘親已将酒一杯入肚,她忽地鳳眼上挑,食指與中指執了酒杯,手腕使力,向身後不知名處擲去,随即有人“撲通 ”落地。我一驚,畏懼地緊緊握住娘親的袖口。
怎知一直沉默的諾兒忽地手中執了匕首,作勢便向我刺來。與此同時十多個黑衣人急速紛紛從牆頭落下,耳邊閃過一陣衣袖拂動的“嘩嘩 ”聲,明晃晃的劍打翻了酒盞,震碎了石桌…
娘親赤手空拳,縱然再是武林好手,在要護我周全的情況下,也難以抵擋來自四面八方的劍尖。
她迅速拾起敵人掉在地上的一把劍,帶着我步步緊退。
幾個殺手負傷倒地後,她亦是漸漸體力不支 ,猶如困獸之鬥,平白受了幾劍。我驚的淚已決堤,不想打擾娘親而只能輕聲抽泣。
秋風冷瑟,蟬鳴越發放肆。娘親身上已滲透出血,她方才還是一襲雪色長衫,此刻已被染紅。
我被攬在懷中,臉上手上都是粘糊一片,眼睛萬分脹澀,為何,為何你們要如此對我們?
我看着地上,諾兒的死狀慘烈,被娘親用劍戳穿喉嚨,倒地時眼睛盛滿愧疚。我滿心滿眼的都是血,胃不盡翻滾。
這樣的打鬥将近一個時辰,府中卻無人來救…
“夙兒!”娘親忽地躬下身,抱住了我。茫茫然中,我恍似聽見衣物撕裂的聲響,冰冷的劍尖透過娘親的腹部直達我的脖頸處,我渾身顫栗不已,抱住那雙尚溫熱的手,“娘……娘親,您可好?”眼淚沖刷着我的臉龐直漫延至我的脖頸,終于,我已幾近嚎啕。
“莫……莫傷我,……兒。”她口中的血不斷沿着我的脖頸流下,同我的血合為一體,浸濕了我的褥裙,那繪着魚躍龍門的花燈籠,亦不堪鮮血的重負,火光逐漸偃息。
我的脖後溫熱一片,隐隐作痛。頓時毫無知覺,與娘親一同,重重倒下。
那之後我便落下暈血的隐疾,脖頸後也多了一個月牙形疤痕—-是劍傷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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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已是半個月後。娘的喪事早已草草辦完,相府被娘親江湖中的好友鬧得雞犬不寧,最後是瑞王爺領着三千騎兵殺到相府與之打鬥了一番才不歡而散。丞相爹自此否認自己娶了個俠女作二夫人。可嘆娘親當年在鳳逸山上将上山打獵而受傷的他救下!
最後,江湖人坊間相傳,“江湖俠女,酒娘—-廖朔惡疾致死。”
好一個“惡疾致死”!
那年我八歲,便看盡這世情冷暖。看那個丞相爹朝事繁忙,對庭中的殺戮不聞不問;看那個叫來殺手的大娘,口蜜腹劍,兩面三刀,以一個“生母猝死,心神不清”的理由将我定為瘋子随意鎖入柴房達三月之久。
可我什麽都沒做。我只知天還是我的,地還是我的,只有親情不是我的…
我眼前的風景換了幾番,我以為我現處的應是夢的。這夢似刀子剖開我的雙眼,欲讓我将回憶看得清楚。
我看見自己滿腔憤恨苦學琴藝,畫技,書法,刺繡…獨獨耍不得娘親最愛的劍。
丞相爹也許對我愧疚,自此對我寵愛有加,風頭勝過大娘的若蘭,三娘的若芍。我因而與她們關系不佳。 且我為了在丞相爹眼裏有一席之地,便顯得乖張跋扈,将自己打造成一只争奇鬥豔的孔雀。但若不如此,我現在也無法安然無恙的被綁架,讓那些眼中只有八千兩的人趨之若鹜。
直至成年,年方二八,才知事态緊急。那便是丞相爹知我才高八鬥,技壓群芳,欲将我這得意女兒嫁給如今在朝廷混得風生水起的兵部尚書,藺長歡,藺尚書。這也許就是某位偉人所說的,“強強聯合,打遍天下無敵手。”
被藺長歡揀到純屬巧合。
我那幾日為掩人耳目,且不幸在市井中被扒去了錢財,便将自己打扮成一個衆人所厭惡的小乞丐。
衣衫褴褛地坐在巷尾,一婦人路過,見我可憐,便扔了個包子給我。我喜出望外,哪知一條不懼人的大黃狗呲牙咧嘴,口中“哼叽哼叽”幾聲,盯着我唯一的肉包子,垂涎三尺,作勢便要來搶我的肉包子。
我見狀大駭,一口将包子塞入嘴中,先聲示狗。我久饑逢包如久旱逢甘霖,嚼着熱騰騰的包子,心中滿足自無法言說。最後,我吞下包子,得意地瞥了狗一眼。大黃狗眼看肉包子到我口中,氣憤不已,急紅了雙眼,大吼一聲,便朝我撲來。
我自是不甘示弱,和它糾纏起來。
這時,藺長歡出現了。後跟一小厮,便是晉常。皇天後土,光天化日。巷子狗吠,女子狼狽。我一向自诩英名蓋世,氣質超群,不想有朝一日會和一只狗打起來。
再看藺長歡翩翩出場,我便知這世界是不公平的,世風日下啊世風日下!
藺長歡身披銀灰狐裘,青絲隐在裘帽裏。我與狗趴在地上,瞧見了他的镌雲暖靴和白梅紋底的素色衣角。
晉常一把将大黃狗提起甩開,大黃狗慘叫一聲“嗷嗚”便屁颠兒屁颠兒地跑了。藺長歡蹲下摘掉我嘴邊的狗毛,桃眸似笑非笑。
正月的冷風凍得我瑟瑟發抖,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一輩子都不知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他的“未婚妻”,否則我那灼灼的“京中名媛”之名便毀于旦夕!
“你可願随我回藺府?”聽着是詢問,卻不容拒絕。
我想着現在生無着落,又有人尋得緊,于是點點頭,便随他去了。也不管那是藺府,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知藺長歡心機深沉,否則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