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馬蹄聲漸近,是玉山縣衙的官差和仵作套了車,風風火火地趕來。
官差從車上取了鐵鍬,走近一看,發現遺體已經被挖出,便把鐵鍬往旁一扔,拿過裹布從遺體的四肢下橫貫墊着,從坑裏拉了上來。仵作一邊驗屍,一邊由官差在旁取紙筆記錄。
游三清對驗屍沒什麽了解,只能站在一邊看個熱鬧。楊右真颠簸一路騎馬回來,屁股被硌得太痛,走路都扶着腰。
仵作驗屍驗到一半,眉頭皺起,對差役打了個手勢:“油棚布可以支起來了;例行公事,女屍要驗身,衆人回避。”
張應然突然想起之前的話頭,對游三清問:“也不知有沒有人通知彩雲樓?”
楊右真插嘴:“她們的人稍後就到;我一去衙門,官差就查了最近的走失人口登記,彩雲樓的雉兒那是獨一份,根本沒別人。”
“我的好妹子啊……你怎麽就走得這麽早!”遠處傳來女子哭喊的聲音,衆人擡眼一瞧,不是姚杜鵑,更是何人?
姚杜鵑被人從馬車上攙扶着走下來,拿手絹不停地抹淚,直接哭倒在驗屍棚的外面。
“她可厲害,遠遠地就瞧見了,打定主意就是雉兒。”楊右真饒有興味地看着姚杜鵑的表演。
“真身已明,帶回衙門,等縣太爺發落。”仵作大功告成,急忙身退。
在官差的勸阻下,姚杜鵑打消了沖進驗屍棚的念頭,和官衙衆人一道向縣裏趕回去。官差諒楊右真先前報信的功勞,看她實在是經不起騎馬的颠簸,便帶她和游三清一車回去。
留下張應然和借來的那匹馬,大眼瞪着小眼。
“還得是我,親自回去把馬還回去。”張應然苦笑一聲。今天天色已晚,衙門想必是不會升堂了,要審問也是明天再說。
游三清和楊右真跟着回到玉山縣衙,還想跟仵作打聽驗屍的結果和對案情的初步判斷,卻被告知“不可洩密”,直接被打發了去。
“三清姐,我走這一趟的功夫,你和臭道士看出些什麽了?”楊右真好奇地問。
“死者穿着不屬于她的衣服,衣服的正主到場卻不生氣也不驚訝,而是只顧着哭,似乎是提前知道死者事到如今生還的希望渺茫;仵作驗身還不聲張,想來是驗身的結果對案情有關鍵的作用,才不方便被我們這些旁觀的民衆知道。”楊三清慢慢地推理着,一邊揉了揉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怎麽着,你還真想吃面條了?你也吃得下?”楊右真想起之前游三清的自言自語,順着她的目光方向看到了面條攤子。
“吃,當然吃;若是看了個遺體就飯都吃不下,探事科的基本我就過不了。你可知道,考仵作的人,膽子可要比探事還大,人家能端着紅燒肉對着遺體吃,還吃得香得不得了。”游三清決定吓唬一下楊右真。
“嘔……”楊右真只覺得胃口都倒到了嗓子眼。“行,那你去吃吧,我回家跟我爹招呼一聲;臭道士今晚說不定還得住我家。”
“行,那我先吃着,咱們明早縣衙升堂的時候,在門口彙合。”游三清目送楊右真回家,自己到面攤子點了一碗椒鹽豆腐蓋面,勻了勻就要開吃。
這香氣……椒鹽?不對,沒有鹹香,倒像是花椒本身的氣味。游三清想起了杜鵑谷樹下那撲鼻的香氣。除了花椒,還有一股甜味,黏膩膩的。也許這就是為什麽除了蒼蠅,還有螞蟻成群結隊地往土包頭上搬運來往的原因。
那甜味,也好像在哪裏見過。游三清吃着面,腳下突然跑來一只小狗,在拼命地舔她的鞋底。
“哈哈哈,這是我家養的看門土狗,就好吃口甜的,姑娘莫怪。”面條攤主人賠了個笑臉。
游三清看了看自己的鞋底,想起那天在彩雲樓時,走過的樓梯,上頭常有客人醉醺醺地打翻酒杯落下的污漬,這下心裏有了些眉目。
杜鵑樹下不僅有花椒,還有酒味!酒本身刺鼻的味道,被風吹過一陣子之後,就只剩下甜味。
可為什麽遺體附近有這些味道呢?若是說死者生前真的是彩雲樓打雜的雉兒,她沾染到這些氣味也不稀奇。
吃完面,游三清付錢走人,回望了一眼衙門口,回到家中。
第二天早晨,游三清、張應然和楊右真按時早早地在衙門口等候,看着縣令正式升堂審案。
堂下跪着彩雲樓的媽媽和姚杜鵑,今日倒是穿着素淨,一表哀思。
“大人,我們實在冤枉啊!這個死者的确是我們樓裏的丫頭雉兒,可她已經跑出去半個月了音信全無,我們是什麽都不知道啊!”彩雲樓媽媽磕了一個頭,委屈極了。“我們是失蹤人口報官也報了,自己樓裏派人找也找了,現在她這樣豎着出去橫着回來,我們損失了人口不說,怎麽還被懷疑是兇手了呢?”
“我且問你,她平時和姚杜鵑,可有私怨?遺體發現的時候,還穿着姚杜鵑的衣服,你敢說你樓裏的姚杜鵑毫不知情?”縣令眯了眯眼睛。
“哪裏有什麽私怨?我對她真是如親妹妹一樣照顧;她平日做完工,想去哪裏去哪裏,只要保證需要的時候能及時回來,我是從來不過問她的行蹤的;沒想到,她這一走就再不回來了,我真是太替她難過了。”姚杜鵑昨天哭了一陣,今天眼睛已經腫大。
“你是說,這死者平日就有自由散漫,不受約束的習慣?她常常夜不歸宿嗎?”縣令确認道,示意師爺動筆記錄。
“大老爺,這大半個月來,每天晚上我都要在樓裏的舞臺上表演,一演就是兩個時辰,演完了還得招呼來看的客人,要不就是盧老爺包場,我只演給他一人看,這不馬上就要去他家裏給他演一輩子了。我哪有空盯着一個打雜丫頭的行蹤?我這晝夜颠倒的每天晌午才起來,其餘的時候我都睡着呢。她遭人毒手,也不知是哪路強盜何方神聖,求大人結案,放我回去,我還得辦嫁妝啊。”姚杜鵑一提起盧老爺,縣令的胡子顫了三顫。
“不能放!”游三清在人群裏喊出了聲。
“誰在喧嘩!”官差敲了敲殺威棍,縣太爺在人群中用目光搜索聲音來源。
“草民游三清,請大人暫緩結案!”游三清推開人群,揚聲上前。“此案還有疑點!”
“你是死者親信家屬?”縣太爺一頭霧水,這哪裏竄出來的刁民?
“草民非親非故,只想應考探事;太後旨意,凡探事應考者若能協助官府破案或得推薦,方可應考。草民無人推薦,只能竭力幫一幫大人!”游三清指了指衙門外的告示。
“那你說,疑點是什麽?”縣令把游三清打量一番,問道。
“請仵作上堂,陳述昨日驗屍驗身情形。”游三清看向站在一側的仵作。縣令點頭,命仵作上前說話。
“仵作大叔,請問昨天你搭棚子驗身,結果如何?”游三清試探問道。
“死者生前有孕,只是胎死腹中,已經流産。”仵作如實回答。
“既然死者身懷有孕,那孩子的父親是誰?現在何處?她難道不知道,懷孕之人不宜飲酒,為什麽偏偏身上有花椒和酒的味道?”游三清問向仵作。
“樓裏有佐料和酒味再正常不過了,她本就是燒火布菜的,每天伺候吃穿,有什麽稀奇。”彩雲樓媽媽撇了撇嘴。
“哦?不見得吧?姚姑娘性子挑剔,連手絹子上有點灰都忍受不了,又如何忍得了一個渾身菜味的人整天在旁邊伺候?”游三清把前天在彩雲樓詐來的姚杜鵑面巾拿出來,公之于衆。“這只能說明,死者平時身上是幹幹淨淨的,沒什麽氣味,只是到了杜鵑谷,才被迫沾染上了這些氣味。而目的,就是為了給遺體保持原樣,讓人不去懷疑死者被害的具體日期。”
“你的意思是,死者并不是近幾日被害?”仵作茅塞頓開。
“當然。起先發現屍體的時候,我也曾覺得死者就是這兩天遭人毒手,畢竟死者口中的花瓣,跟樹上現在的紫色花瓣一模一樣,完美契合。”游三清把錦囊中的紫色杜鵑花取了些出來,揚在姚杜鵑面前。“可我昨天,吃了一碗堿水面。仵作大叔,我們玉山的杜鵑花,是不是有個名號,叫‘十月懷胎,斑斓多色?’”
“是有這個說法,你的意思是,死者口中的花瓣呈現紫色,不是因為花瓣新鮮,而是因為花瓣經受了堿水浸泡,從半月前的粉色,自己變化成了紫色?”仵作恍然,查看了死者胃中未經消化內容的記錄,有必須堿水才能制成的,黃元米果殘渣。
“姚杜鵑,你這半個月的确是在彩雲樓表演,但是半個月前,你請了好些天的假,摘牌不見客,可有此事?”游三清向姚杜鵑走近,吓得她坐在了地上。
“我能作證!”
“我也能!”
堂下站着看熱鬧的文人騷客,有好幾位都是先前求見姚杜鵑失敗的彩雲樓常客。
“你請假沒問題,但死者雉兒姑娘身懷有孕卻流産,這卻有大大的問題。”游三清蹲下來,抽出姚杜鵑手中握着的雙面團扇,把繡着雉雞的那一面袒露給世人。“盧老爺跟你來往不是一兩日了,可偏偏這個月急匆匆地要下定禮娶你離開玉山,你說是為什麽呢?”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攀扯盧老爺,你不要命了?”彩雲樓媽媽咬牙切齒,恨不得封住游三清的嘴。
“并非我有意攀扯,而是此事與杜鵑姑娘和盧老爺的私情,也有幹系。姚杜鵑,你一向是奢靡懶做,平時吃穿用度都有人贊助,連絲緞做的手巾都有成箱成捆的,為什麽你的卧房裏,還有沒做完的虎頭針線?”游三清撫摸着團扇上的雉雞刺繡,向她提問。“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你,而是雉兒姑娘做的,包括這柄扇子,都是她的手藝。”
仵作表示贊同,死者的手指尖有許多被針戳過和戴頂針留下的痕跡,一看就是常年做手工活導致的。
“你告訴大人,雉兒肚子裏流掉的孩子父親,究竟是誰?”游三清把扇子放上縣令的桌子,回首厲聲問道。“你不說,大人完全可以異地傳召隔壁縣,你相好的盧老爺,讓他來一起分辨分辨。”
姚杜鵑脖子一梗:“我不知道,她跟什麽人鬼混,與我何幹,你們少吓唬我。”
彩雲樓媽媽額頭的汗慢慢滲出來。她抿着嘴不說話,學姚杜鵑一臉悲壯的模樣。
“好,不說是吧。”游三清轉身對縣令道:“煩請大人傳召盧老爺,就說她的新姨太太疑似殺人抛屍,還殘害他的孩子,婚期緩一緩為好。”
“誰讓她勾引我的客人!”姚杜鵑眼見自己的婚事要黃,急忙争辯。“是她趁我不注意,在我洗澡的時候勾引了盧老爺,還搶先懷上了孩子!盧老爺要引進門的人明明是我,怎麽能跟一個比我還低賤的丫頭生孩子!要是她跟我一起進門,母憑子貴,我還有什麽臉面!”
“這就是你害人殺人的理由嗎?”游三清質問着,将錦囊扔在地上。此時她只覺得這個謎題像一個燙手的山芋,她一時半會接不住。
“我沒殺人,我只是請她吃了頓果子,叫她自己滾蛋。我怎麽知道她事後被歹人害死了呢?”姚杜鵑堅稱自己是無辜的。
“你是不知道這些門道,但擋不住你的媽媽知道啊。”游三清指向彩雲樓媽媽。“她懂的比你多,她也比你豁得出去。彩雲樓只有把盧老爺的胃口通過歇業謝客吊起來,再謊稱你已經身懷有孕,盧老爺才會這樣火急火燎地把你接走。她教你拿那些針線活做障眼法,誤導盧老爺你正在給孩子準備;誰知道他的孩子早就一命嗚呼,再無來人世間的可能了。到現在,你二人還不招認嗎?”
彩雲樓媽媽此時此刻,已經身子乏軟,只得對縣令磕頭求饒:“大人饒了杜鵑吧,這都是我的錯處,是我派人了結雉兒的性命,給杜鵑鋪路;是我的貪心害了她,害了雉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