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殿下,京中百姓都已經安置下了。”
承乾宮前,幾位武将抱拳行禮,衆人身上都穿了全甲,雖然正和太子對話,但仍不時偷眼望着西北方向,面上憂色隐隐,“只是……這麽多百姓都在露天,兼之慌張失措,恐怕符力耗費得要比平時更快……”
“傳令下去,開庫取出符木,請符師聯手灌符。”太子也是一身戎裝,擲下令牌,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事急從權,三持之問今夜便暫罷吧!”
幾位武将接下令牌,卻不敢妄動,而是扭頭看向太子身側,“梁仙師,您看——”
“太子所言有理,”梁仙師微微一笑,從袖中掏出自己的令牌遞了出去,“符祠中人見到令牌,當會知道如何行事的。”
他看起來不知年紀長幼,布衣芒鞋,仿佛與這皇宮格格不入,諸位武将卻對他忌憚非常,一聲也不敢則,行了禮便快速退下。梁仙師走到太子身邊,出言寬慰道,“東宮不必憂慮,諸位仙師多年布置,定可将此獠一舉拿下,這對貴國上下也是件好事。”
太子搖頭苦笑,仰着臉一樣出神地望着西北玉泉山方向,那裏本是皇家行宮所在,此時卻是寶光滿天,雲霞燦爛,雖是深夜,卻亮若白晝,更有隐隐地動傳往京城方向,山頭波動跳躍,仿佛有什麽東西掙紮着正要脫困,卻被天地氣機牢牢鎖住,太子打望了許久,皺眉問道,“梁仙師,是我看錯了麽,我怎麽……瞧見那兒仿佛有一尊大鼎?”
他揉了揉眼睛,語氣越來越肯定,“不錯,鼎足立于山腳,鼎身高聳雲端,像是……像是把整座山都裝在裏頭蒸煮一般。”
梁仙師看着太子的眼神充滿了詫異,他引着太子轉身,态度雖柔和,卻透着不可違逆的味道,“殿下,還是回屋歇着吧,為萬全計,您和陛下也該避入密室了……”
太子顯然不太情願,但嘆了口氣,還是柔順地道,“梁仙師說得是。”
梁仙師扶着太子走了幾步,忽地若有所覺,回過頭看望向庭院一角,看了一會才搖頭離去。門才一合攏,院中灰光一閃,謝燕還現身出來,笑道,“哈哈,真有意思。三宗之人七百年前不知想過今日沒有,他們鎖靈斷水,讓你們足足吃了七百年靈氣化的稻米,哼,你們宋國最困苦的貧民百姓,過的也是神仙日子,七百年來代代傳承,難怪你們這一代鐘靈毓秀,埋沒着這許多修道的良材。”
“鎖靈斷水?”阮慈被她牽着,有幾分好奇地問,“甚麽叫鎖靈斷水?謝姐姐,三宗這麽做,是為了尋到你麽?”
“不錯。”謝燕還點了點頭,她雖然本事奇大,在柳寄子口中更是個大魔頭,但對阮慈卻很和氣,半點高人架子都沒有,甚至有幾分調皮,在子母陰棺裏故意捉弄,差點把阮慈吓死。不過,阮慈膽子也不小,緩了這些時候,與謝燕還已親近起來。“至于這鎖靈斷水麽,你自己看一眼就明白了。”
她伸手在阮慈額前一點,阮慈只覺得額間一陣刺痛寒冷,仿佛皮膚正在裂開,有什麽東西正要生長出來,她本能地擡手捂了捂,卻又驚呼起來,“呀,這——這是我的手麽?”
在她雙眼之中,手自然還是往昔那白皙嬌嫩的小手,但此時卻仿佛有一只眼睛在虛幻中看到了別樣的景象,手還是那只手,但手中的血肉、骨骼,也都一一在目,這是一種極玄奧的感覺,阮慈同時看到了手的數種模樣,她試着将手握拳,又舒張開來,看得不亦樂乎,又按了按額頭,确認并沒有真的生出一只眼睛。
過了一會,習慣了這種感覺,方才調轉視線,望向西北方向,阮慈哇了一聲,嘆道,“果然是好大的一只鼎啊。”
她看到的,和太子看到的虛影又不相同,在這第三只眼的視野中,天地一切顏色仿佛都鮮明起來,西北方向架着一只青銅巨鼎,那大鼎就如同太子所說,鼎足立于山腳,鼎身沒于雲中,下方火焰滔天,鼎中隐隐有棺木形狀的陰霾正在掙紮跳動,似在撞擊鼎蓋,猶如鼎中燒煉的丹丸,阮慈順着鼎身往上看去,咦了一聲,說道,“天頂像是有個大蓋子,我們和星辰雲朵之間,仿佛隔了一層。”
“才開眼便能看到這些,你的資質也是好的。”謝燕還笑了起來,她雖然身穿男裝,但笑起來意态柔媚,很是好看,令人不由就生出親近之意。“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她輕輕一指,點在阮慈腦後,阮慈只覺得一股清涼之意湧來,眼前景色忽然間無限擴大,又仿佛在同時無限縮小,令她暈眩非常,抓着謝燕還的衣袖穩了一穩,視野方才漸漸清晰,阮慈長大嘴巴,嘆道,“怎麽……怎麽世上還有這麽多顏色麽?”
若說她剛才是‘見皮又見骨’,那麽此時的阮慈,便是見空亦見色,她觸目所及的所有東西,一旦凝視,似乎便可看到極細小的結構,入微處甚麽顏色、形狀都沒有意義,可望向空中時,卻又能見到四色光華流轉,在空中閃動,又有無色香花飄飄灑灑,充塞了天地間所有角落,觸目可及之處,香花猶如雪花緩緩飄揚,她不由伸手去接,卻見那香花穿過手心,又落入了地下,化作無形。
“這,這是什麽?”
她轉頭想問謝燕還,卻是才一定睛,未及細看,便覺得額前刺痛,阮慈大叫了一聲,捂着額頭,疼得流下淚來,痛呼聲中,謝燕還笑道,“呀,忘了,你什麽都不懂。——你不知道,在我們修行界,等閑不可窺視修行在你之上的達者,否則,輕則傷及自身,重則殒命,都是有可能的。”
她彎下腰來,在阮慈額前吹了一口氣,哄她道,“不哭不哭,痛痛飛了——呵呵呵呵。”
說着自己也笑了起來,謝燕還是個笑口常開的人,時常且說且笑,阮慈忍不住也跟着笑起來,卻不敢放肆,等疼痛消褪,鼓足勇氣又睜開雙眼看了過去,謝燕還搭着她的肩膀,指點道,“你望見的青、紅、黃、白四色,便是四行靈力,唯獨缺了玄色水靈,哼,七百年前,我和他人争鬥,受了重傷落入南株洲,我在從前師門修行過一門療傷聖法,修行到極處,可以滴水重生,玄門衆修蔔算到我的方位在宋、武、楚三國之中,便在三國各自布下鎖靈大陣,從此江河無水,天地無流,鳥獸絕跡,鱗介無蹤,所有水靈氣都被隔絕在大陣之外,不再參與天地周轉,不讓我汲取水靈氣養傷。想要逼我出來,趁我重傷再做過一場——他們倒也是好大的氣魄。”
對阮慈而言,這樣的說辭猶如夢話,若非她已經歷了種種玄奇,便是有人告訴她,她也不會相信。她瞪大眼,艱難地吞咽了幾下,問道,“那,那我們宋國,便是由淩霄門三宗封鎖……”
“不錯,淩霄門、玉溪派、盤仙門三宗鎖住宋國七百年,七百年間宋國百姓人人持符,邊境不許刀兵,除了那幾個有數的修士,無人能夠持法修行。便是因為大陣隔絕靈力,乃是逆天而行,陣法很是脆弱,太多人動用靈力,将會使得陣法不穩。動用靈力的人越少,陣法就越是穩固,靈力也就越是顯眼。”
謝燕還指着遠處道,“若是人人都不修行,就猶如黑夜,像那樣的光華,在黑夜之中是否就很顯眼?”
“但……但那樣的話,為什麽仙人不把我們百姓都挪出去呢?”阮慈不禁問出深藏心中的疑惑,“或、或是都……都殺了。”
為了追捕一人,殺害千萬百姓,這想法聽起來極為瘋狂,阮慈的聲音越來越小,但依舊細聲說道,“都殺了,不就沒那麽多麻煩了嗎?”
“你說得不錯,你人活在這裏,每天要吃、要喝,三宗隔絕陣外水靈,還要将大陣內原有的水靈氣凝化為玉,再為你們點化靈稻,你可知道這有多麽麻煩?淩霄門若真的顧惜凡人的性命,為什麽不一開始就把他們挪移出去呢?”
謝燕還随手一招,遠處響起嗖嗖破空之聲,黑突突的粒稻不知從哪裏飛了過來,停在謝燕還手中,她潔白的手指輕輕地撚着粒稻,猶如最剔透的靈玉一般好看,“你還記不記得,柳寄子在靈脈地井中運使了他們淩霄門的厚土神光,生化出了許多光種?”
阮慈當然記得,她就是被這些光種逼進了子母陰棺。她道,“那個光種厲害得很,飄到哪裏,柳寄子的精神就感應到那裏。”
謝燕還輕輕一搓,粒稻外層堅硬如石的麸皮便被搓開了,她笑道,“你現在睜開眼睛,再看看這靈稻呢?”
阮慈摸了摸額頭,定睛看去,慢慢張大嘴,結巴道,“這、這是光種化的。”
她伸手去摸肚子,謝燕還被逗樂了,笑道,“別怕,厚土神光是土靈所化,服用下去沒什麽壞處,甚至能祛凡人百病,所以此地雖然藥草不長,但百姓們往往長壽,也用不上醫生。”
阮慈問道,“醫生是什麽?病是什麽?”
他們宋國人倒也是會死的,多數都是死于所謂的火瘴之氣,還有門閥間的争鬥,阮慈只聽得懂‘沒什麽壞處’,後面的話一句也聽不懂,謝燕還被她逗得樂不可支,道,“現在說也說不清,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阮慈心想,以後是什麽時候,可說不準,這麽多仙師圍攻子母陰棺,謝燕還帶她逃了出來,可大陣破不開,她們總會被找到,誰知道她還有沒有走出大陣的一天。
“我懂了,我們這些凡人,就像是那些攜帶着光種的兵士,我們走到哪裏,淩霄門的耳目就延展到哪裏,”她不再去想那些無用的事,兀自推演下去,“靈玉礦采摘幾十年,就不能再生了,我們宋國人總在各處采礦探礦,其實……其實都是在為淩霄門搜尋謝姐姐你的蹤跡。”
謝燕還點頭道,“不錯,你的确蠻機靈的。至于別的,你大概也都能猜出來了,我想你心中還有一個疑惑,那便是這殺人的火瘴之氣又是什麽,其實也很簡單,天地間五行相生相克,缺一不可,這斷靈大陣截去天機一段,實在厲害非常,能布置此陣的老怪物,全天下也不超過十個,但有得有失,陣內五行無法調和,對常人來說乃是絕地,空氣中一絲水靈氣都沒有,便會發瘋地向外索取,從你們的肌膚之中抽取水汽,是以沒有符力護身,凡人在屋外是活不下去的。”
宋國所有屋宇,建造之前都要請符師前來持符,否則就不能隔絕火瘴之氣,阮慈如今已經能猜出來,當和勾連符力有關,在符力庇護之下,凡人和這裏的天地其實始終沒有真正接觸,若是發生甚麽大事,符師不能持符,那麽全國百姓,怕就要在符力耗盡後逐個死去了。
阮慈想象着這樣的畫面,不禁打了個寒顫。謝燕還所說‘你心中還有一個疑惑’,這話不對,她還有無窮無盡的問題,只是察言觀色之下,不再繼續發問罷了。謝燕還看了她一眼,笑道,“哦,你還有許多想問的,且先等一會兒。”
阮慈意識到自己心中的想法,似乎會被謝燕還看穿,不禁臉色一白,乖乖牽着謝燕還的手,由她帶着在京城之中遨游,謝燕還又帶着她往城外行去——她帶阮慈從地底出來的時候,阮慈只覺得眼前許多景色掠過,速度極快,随看随忘,似乎并不能真正看清,也就無從記下,此時謝燕還為她開了眼,她才能看見身側光華流轉,景色快速流動,似乎一步就能踏出數裏之遠。她剛才在子母陰棺裏,看着那許多修士都是化身光華而至,阮慈心中想,此時外人看着她和謝燕還,也許也只能看到一道光華。
“這也不太一樣。”
謝燕還果然能看穿阮慈的思緒,她邊走邊道,“他們遁行的時候,想不讓人看見是不成的,可我麽,我想讓他們看見,他們就能看見,我不想讓他們看見的時候,就是站在他們跟前,他們也看不見。”
這只是她一面之詞,但阮慈卻深信不疑,她雖然不懂修士之間的事,但也覺得謝燕還要比三宗那許多修士都更厲害得多,光是神通說出來都極是吓人,甚麽天魔種念、滴水重生,比三才鼎要氣派多了,宋國生活千萬百姓,從北邊走到南邊要走一年,鎮守此地要三宗之力,可南株洲群修為了她一個人就封鎖了三國,一鎖就是七百年,她一定是個極了不得的大人物。
“嘻嘻,那是自然。”
謝燕還似是聽到了她的心聲,她眉宇更加開朗,像是阮慈這樣一個小小孤女的誇獎,也令她很是得意,“柳寄子那些人雖然也算是三宗不世出的天才人物,但終究只是南株洲一地的俊才,又怎配和我謝燕還相比?”
說話間,她們已落到一處山峰之上,此地山勢高峻,四周都是懸崖峭壁,遠望宋京,只有那高聳入雲的三才鼎在雲中閃爍光華,謝燕還立在崖前,紫衣被勁風吹得上下飄揚,束發絲帶飄拂,負手遠望江山,朗聲道,“我謝燕還乃是琅嬛周天萬年來第一流人物,這天地間,可堪與我相提并論者,又能有幾人呢?”
她話中氣魄萬千,眉目如畫、豐神隽逸,阮慈看得目眩神迷,心中暗道,“謝姐姐雖然似乎是個大魔頭,但當真是潇灑極了,那個柳寄子,的确不配和她相比。”
她雖然還在心中拍謝燕還的馬屁,但謝燕還卻不再搭理她,高踞崖前,拔下束發玉簪,向宋京連點三下,宋京上空驟然放出紅、青、白三股光芒,與三才鼎的寶光相互呼應,往雲中射去,阮慈擡首望去,只見雲層下方,扣在她們頭頂那一層薄薄的屏障,被這三股光芒一沖,突然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波紋蕩漾,在空中震動不休,阮慈甚至能聽到啵、啵的碎裂聲,她不覺握住雙手,心中極是緊張,這一刻又盼着大陣被破,不知為什麽,心中又有了那麽一絲恐懼。
“孽障敢爾!”
極遠處一聲怒喝,猶如黃鐘大呂驟然鳴響,在宋國江山上空遠遠傳開,一只擎天巨手自雲間伸出,往下壓來,那大手色做金黃,給阮慈無堅不摧、無物不鎮之感,原本波動的大陣頓時漸漸穩定下來。
謝燕還不言不語,側身将玉簪擲出,那玉簪脫手破空飛去,在空中越來越大,越來越快,猶如一柄利劍迎着巨手而去,只聽‘噗’的一聲,玉簪穿手而出,那金手頓時潰散開來,空中剝碎之聲不斷響起,阮慈仰首望去,似有零零碎碎,接近透明的玉片不斷落到空中,随後便消失不見。
她受符力護持,一時也未感覺甚麽不對,只見遠處一道金光遁來,在千丈之外便化作人形,一個黃衫老者手持拐杖,落在遠處峰頂,遙遙問道,“謝燕還,你傷勢已愈?”
他語調陰沉,充滿了不可置信的味道,“一劍便破去老夫的厚土幽玄印,難道……難道你已煉法掌道,邁、邁入洞天?!”
謝燕還一聲輕笑,滿是不屑之意,她道,“憑你也來問我?”
只說了一句話,便不再搭理老者,回身拉着阮慈問道,“剛才吓着了嗎?”
阮慈搖了搖頭,仰首依舊望着夜空,只見許多物事閃着幽光,自空中紛紛落下,不禁閃躲了一下,自然是躲閃不及。那東西卻不像是五行靈氣,和那五色香花那樣有形無質,落在她臉上冰涼濕潤,好像,好像是……靈玉含在口中化了的感覺。
……是水,這是水呀!
這水連綿成線,發着白光落在地上,簌簌有聲,她身上也沾染了水汽,衣物洇濕變深,阮慈放眼望去,只見水線充斥了天地之間,千裏江山,無不籠蓋,這情景似是極為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來該怎麽形容,不由無助地望向謝燕還,問道。“這是什麽?”
謝燕還面上閃過一絲不忍,摸了摸她的頭,嘆道,“傻孩子,這就是雨啊。”
這就是……雨?
淩雲絕頂上,垂髫少女在連珠細雨中仰起頭來,迷惘地望着天空,雨滴落在阮慈潔白的臉頰上,往下淌去,猶如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