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窗戶下,獨坐着一個裹在黑色薄開衫裏的短發少女。她身形纖瘦到病态,怕冷似的佝偻着肩膀,兩塊肩胛骨由于這一姿勢異常明顯的高高聳起,仿佛衣服下藏着一具骷髅。而往下看,則會發現這個骨瘦如柴的少女整個人深陷在一只輪椅內,她的膝上此刻平鋪着一條幹淨的毛巾。
少女透窗望着遙遠的天空黑壓壓的一片低雲,雙眼空洞深陷,無神呆滞,整個人一動不動,像一具毫無生氣的人偶,連同框着陰沉天氣的窗子,一齊勾勒出一幅壓抑的靜态黑白圖。
“黃煌,我回來了。”伴随着開門聲,門口傳來一個細柔如燕的聲音。
坐在輪椅上的黃煌聽得聲音驀然從陰雨飄搖的沉沉天際收回視線,她轉過頭嫣然一笑,那笑容就像暗夜中開出的花,讓她整個人都立刻鮮活起來,“恩,胡游,你回來了。”
胡游正脫去身上半披着的鵝黃雨衣。只見她原本柔順烏亮,即便夾在耳後都會随着微偏頭動作滑落的長發此刻不複順滑,甚至淩亂打結,光潔的額頭上更是黏上了幾縷散亂的發絲。黃煌轉動輪椅上前,把膝上的幹毛巾遞過去,“擦擦吧,都淋濕了。”
“黃煌,怎麽樣?你的腿覺得痛麽?”胡游接過毛巾卻沒有動,反倒是在黃煌身前蹲下,仰頭望住她,擔憂的問道。
“沒事,不痛。”黃煌笑了,低頭摸了摸自己的雙腿。
她在三年前的那場車禍裏失去了相依為命的母親也失去了這一雙腿,而不知為何,明明已經失去知覺的雙腿卻會在每逢風雨天氣隐隐作痛。那種如同蟲蟻啃食的鑽心痛每每發作就好像是在提醒她絕對不能忘記那場車禍的絕望場景。
一想到那場車禍,黃煌不自禁五指收緊,狠命的抓自己的雙腿,五指像要摳進去一般。
“真的不痛?”胡游看着黃煌宛如忍着劇痛的表情卻是不信,像是在詢問一個孩子般,耐心的反複确認。
黃煌一頓,極其緩慢的露出一個微笑來,她松開了手,緩緩搖頭。
胡游盯着看了黃煌一會,才放下心似的松了眉頭,她把毛巾蓋在自己的頭上,胡亂的擦着,可沒擦兩下,手指便碰到了一雙微涼的手,于是松開手,由得那毛巾被拿去。
黃煌拿過了幹毛巾,捋平了胡游頭頂翹起的頭發,接着像擦拭一件易碎的珍貴品一樣,動作輕柔的緩緩揉搓胡游的頭發。
她們是房東和租客的關系,卻比親姐妹還要好上幾分。
“剛才替你去送稿子的路上,我兩次遇到了同一個女孩。”胡游半蹲半坐在黃煌的輪椅前,下巴支在曲起的膝蓋上。她想起了撐着紅傘的白葭,眉頭細細皺起,有些不忍的嘆氣,“那個女孩實在太過倒黴,她在我去的路上被電線杆差點砸到,而在我回來的路上又被卡車撞了,當時整個人都直接飛了出去,大概是沒救了。不過……”
胡游絮叨的說着,感到頭頂的那雙手動作猛然一滞。她愣了一下,陡然意識到什麽,眉心一跳,立刻轉頭,一把握住黃煌的手。
那雙手冰冷,顫抖,骨節清晰可辨。那根根分明的手指骨就那樣堅硬生冷的抵在了胡游的掌心。
“對不起,黃煌,我不是有心的。”胡游驚慌的支起上半身,伸手撫摸黃煌的腦袋。而在手碰觸到對方耳側時,那一種強烈而壓抑的情緒瞬間從掌心清晰傳來,令胡游心中驟然泛起一陣鈍痛。
黃煌低着頭,緊閉雙眼,死死的抿着嘴唇,像是要屏住那聲幾乎抑制不住的尖叫。她那麽用力,那麽痛苦,屏住呼吸到幾乎讓自己窒息。她雙拳緊緊握起,整個人抖得和篩子一樣,不禁微微前後傾搖。
“對不起,對不起。”胡游把黃煌的腦袋攬進自己懷裏,溫柔撫摸着她後腦勺的短發,帶着深深的歉意重複呢喃,然而,指尖向下悄然摸上後頸,輕輕一點。
忽然,黃煌猛地停止了那一股細小的顫栗。就像一個失去了動力的玩偶,頹然失去意識。
“唉——”靜谧中,胡游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
胡游起身,把已沉沉昏睡的黃煌從輪椅上抱起。入手的少女輕若無骨,仿佛一片易碎輕飄的紙。
把黃煌安置在卧室後,胡游留在了床側。她撥開黃煌臉頰的鬓發,那是張比巴掌還小的毫無血色的臉,眼眶下是濃重的青黑,沉睡中的黃煌緊蹙着眉心,甚至還緊緊抿着唇。
胡游的眼神暗了暗。這個孩子今年不過18歲,正值最燦爛的青春年紀,卻好似早已結束了一生,變得寡言脆弱,陰郁漠然,再沒有鮮活的氣息。
她對黃煌的一切都很熟悉,知道這個自打出生就未曾啼哭的少女生性是多麽倔強。就算當年被産房護士那般重力再三怕打,就算是在三年前那場車禍中絕望瀕死,就算是撐着拐杖拖着虛弱的的身體去她母親的葬禮,她也自始至終不曾落過一滴淚。
是的,黃煌真的很倔強。倔強到她拒絕了所有親戚的好意堅持一個人居住,倔強到上門八次她才同意自己成為租客。
三年來,黃煌從最初的抵觸陰郁漸漸轉變了。然而,今天這佯裝不經意的試探卻讓胡游明白這個少女其實根本從未走出那個牢籠,依舊被困在三年前的那場絕望裏。
胡游這麽想着,心中一陣郁結,胸口猛然有什麽翻湧而上,她迅速用手半掩在唇邊極力克制下悶悶咳了幾聲,指縫間頃刻有溫熱的液體噴薄滲出。
“看來,時間剩下不多了。”胡游看着攤開的掌心中殷紅的血液,噙着嘴角一抹豔紅,苦笑着垂下視線去看在沉睡中面容緊繃的黃煌。
“我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讓你重新變得活潑愛笑,就像以前那樣呢?”她伸手撚起黃煌落在枕上的頭發,眼神哀傷。
“媽媽。”黃煌抿成薄薄一條線的唇中吐出輕輕的兩個字來。
滕玉,葉滕玉,黃煌的母親。胡游怔了一下,轉瞬想起年少的葉滕玉那爽朗幹淨的笑容,和恭謹叩拜先人時好奇轉動的眼睛。只是她最後一次見滕玉,卻是在那黑白相框裏,笑靥如舊,斯人已逝。
胡游驀然陷入沉默,她手指一頓,松開了那縷發絲,伸手撫上黃煌的臉頰。半響,悲戚的低聲道,“對不起,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我造成的,是我沒能保護好你們。”
她的眼神哀恸,久久凝視着不斷呼喚母親的黃煌。腦海中忽然閃過什麽,她手指猛地一滞,眉頭緊蹙而起,眼神不住跳動,“是了是了,那女孩脖頸挂着的那面不正是淩籠八角鏡麽。”
胡游恍然想起方才瞥見一眼的那面形狀奇異的小鏡,細細一想,終于明白自己當時的那股異樣感由何而來——她感知到了淩籠八角鏡無形中所散發的氣。
“這樣的話,只要有了那女孩的那面淩籠八角鏡,便能找到提燈者……。”胡游的眼神一瞬間亮了起來,眼瞳深處那抹碧綠竟是愈發盈盈異彩。
如此一想,胡游霍然站了起來。她直直展開雙臂,阖上雙眼,微仰起下巴。一縷微風驟然出現在她的掌下,在室內回旋而升。那縷風不輕不重,卻拂得窗簾平飄在半空,胡游白色的裙裾飛揚而起,那一頭原本如墨的秀發也浮散在半空中,可不知怎的居然變成了一片霜白。
“有了。”她驀的張開眼睛,那一雙漆黑的眼瞳竟變得一片盈盈湛碧,異光四射。
胡游垂下雙臂,室內的的風倏忽間悄然消失,一切都恢複如初。她眼眸中的湛碧倏忽縮小成一點,隐沒入瞳仁內,一雙黑色的瞳仁中隐隐跳動着碧青的光亮。
“已經衰竭至此了麽?”她看了眼自己雪白的發梢,苦笑着嘆息。“不過,夠了,至少能結束這一切就……夠了。”
‘啪嗒——’輕微的關門聲在靜谧中響起。随着這極其細微的一聲,本應無意識的黃煌卻緊緊的擰起眉心,眼珠在眼皮下急動,仿佛正在做一個異常駭人的夢卻怎麽也醒不過來,半晌才重歸平靜,陷入沉眠。
雨還是下個不停,雨勢不大但勝在雨絲細密,也足以把人淋得濕透淋漓。這樣的雨天,道路濕滑,也更易發生事故。
就在剛剛發生過一起車禍的馬路上,人們驚詫的發現有一個身着白色衣裙,頂着一頭怪異白發的女孩卻是毫無遮掩的走在雨絲連綿的道路上,低着頭不知在找什麽。
每一個與她擦肩而過的人都莫名,不解,猶豫,憐憫,欲言又止。
胡游不管這些目光和反應,她用手背抹去落在睫毛上遙遙欲墜将要落進眼裏的雨水,目光在馬路上四下裏飛快掃視。
方才她通過開啓心眼,看到白葭在沖擊力下整個人直飛出去時,脖頸裏那面小鏡飛落了出來,可現在卻不在所落之地,附近也不見蹤跡。
“喵——”
正當胡游心疑給人已撿去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貓叫。她向來懼怕貓,然而這一回卻是立刻緊追上去。因為那只黑貓嘴裏叼着的,正是那面八角小鏡。
經過一番追逐和周旋,胡游終于拿回了那面淩籠八角鏡。小鏡所帶的氣與她的力量相斥,光是握在手中便讓胡游灼熱難捱。她撕下衣裙一塊下擺把它裹在布料裏。
淩籠八角鏡不是凡物,她不知這小棱鏡為何會被那個女孩挂在頸項,但她知道這将會是她唯一的機會。
淩籠八角鏡觀花,走馬提燈者引魂,彼岸河前生死,斷緣石上相思。
胡游一直都知道這四句話,可她這種存在從開始到消亡都絕對不會去往那邊,是不受那邊規律所管轄的。兩者也從來都是互不幹涉,并存在着一道不能跨域的天塹。
只是今夜,即便耗盡那所剩無幾的心力,她也必須要打破那個平衡。
那一刻,她握緊了布料裏的小鏡,眼神堅定而決然。倏忽間心中有蹿出一個閃念,想到的卻是黃煌是否已轉醒,腳步于是匆匆加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