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叔嬸都在家啊,我找三清呢。”楊右真拿着針盒子,走進屋門的一霎那,看見游家三口正在吃晚飯,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來得有點早:“吃飯呢啊,我要不在外面逛會兒再來。”
“別啊,搬張凳子坐下一塊兒吃點呗,反正過會兒擺香案的時候還得靠你搭把手。你力氣大。”游大娘擺了擺手,站起身來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招呼楊右真坐:“針盒子我替你先收着,過會兒也用不了幾根,你夜裏記得帶回去。”
“嬸你這麽客氣,我都怪不好意思的了。您家有什麽別的活,我順手的事。”楊右真被按着坐下,游老漢從火竈間不知何時已經取來了碗筷,擺在楊右真左手邊。
也是巧了,楊右真名字裏雖然帶右,卻是個天生的左撇子。要不是她今生注定是個雜耍手藝人,不需要握筆寫字謀生,以她家人的脾氣,非得把她活活掰成右撇子不可。
“右真啊,嬸問你件事。”游大娘在游三清右邊面對着楊右真坐下,順勢開口問。“聽說你和三清要結拜,嬸不知道有多高興。都是曲藝人,可不得多互相幫襯。你比右真小幾個月,按理說是三清的妹子;可嬸瞧三清的活這麽大,腦瓜還不如你活泛,倒像是她改叫你一聲姐。”
“嬸這麽說,這‘便宜妹妹’我認定啦。”楊右真笑着看向悶聲扒飯的游三清,又喝了一口游老漢給盛的菜湯。綠油油地飄着幾顆小雞肉丸子,比她今晚在家跟爹和哥哥搶飯吃來得惬意。
游三清拿着筷子的手也沒閑着,拍向楊右真:“小雞崽子,過會兒看我收拾你。”
楊右真閃避不及,菜湯潑了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當着叔嬸的面,這就欺負上我了,過兩天還考探事呢!”
游老漢看兩個孩子打鬧,只是覺得有趣,從火竈間拿了抹布,追着那湯水潑灑痕跡來擦桌子。他心知楊右真手腳蠻力,自己不是對手,只怕扭傷手腕,耽誤明天上場演奏。
“右真啊,你三清姐要是考了探事,去了應天,天橋下可就你一人落單了。”游大娘知道三清固執的性子,指望着楊右真替她敲敲邊鼓。
“嬸,三清姐慣會查書講故事的;探事,不就是把搜羅來的蛛絲馬跡連成串,編成故事,講給審案子的人聽嗎。”楊右真走到院中,從水桶裏舀了一瓢來沖洗方才沾了油花的手、口,也不忘回頭替游三清辯解兩聲:“我是真覺得我姐挺合适的。至于落單不落單……咱們到哪兒頂大缸不是頂呢。說不定,姐查案子我還能給搭把手,對不,姐。”
游大娘見楊右真倒戈比翻書還快,只得收拾起碗筷,留游老漢和兩個孩子去安置香案。
擺定香案,轉眼已是戌時。游三清和楊右真各撚一炷香,在月色下齊齊跪倒。
“蒼天在上,厚土為證,我游三清(我楊右真)今日結為異姓姐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禮儀事畢,游大娘遞給二人各一杯水酒,叫她們一飲而盡。
“娘,我有話跟我右真妹子說,我們出去走走,過會兒就回。”游三清放下空杯,便拉着楊右真的手,從裏屋拿了把燈籠,風也似地出了門,毫不給游大娘反對的機會。
楊右真也不多問,只是跟着游三清一路疾走,好容易停住腳步的時候,發現她二人已經來到了附近的仙女湖。雖然今夜是七夕,本是街坊鄰裏上街看熱鬧的大日子;但游三清只想避過人群,離開演藝人視作日常的喧嚣。
“右真,我喜歡聽書,喜歡編書段,但我不想一輩子說書……”游三清走近湖邊,對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吐露心事。
“我知道,你想考探事。除非你能獲得縣令的推薦背書,代表玉山去九江應試,否則就以我們這樣天橋賣藝人的身份,就算能走到九江府,到了門口別人也不會正眼瞧咱們一眼,只會扔兩個銅子叫我們滾開。”楊右真拿地上散亂的樹枝拍打湖面,驚飛了兩三只野鷺鸶,又将樹枝在膝蓋上猛地一掼,瞬時碎裂成了兩段。
“縣令貴人事忙,哪有功夫理睬我們;他夫人上次抱着孩子來聽書,孩子突然尿了褲子,連茶錢都沒給就走了。這會子我去,他們還以為我是去讨債的。”游三清止住了楊右真下意識的動作——再這麽劈下去,游三清今晚能帶一捆廚房燒水用的柴火回家。
“你開不了口,有人能幫你開口啊。你不還有個老真人庇佑着嗎?當年的十五年之約,叔嬸可不會忘。”楊右真提醒道。
“我才不要去;上了山,他們把我扣下做女道士怎麽辦,那我這輩子都出不了玉山縣。”游三清壓低了聲音,這三清宮的閑話可不是誰都聽得。
“我聽說,做道士的每天就是抄經燒火,灑水打掃,還要幫師父煉丹,小臉都熏得跟包公似的,啧啧啧,連工錢都沒有,實在是太慘了。”楊右真才舍不得游三清就這麽失去自由,天天在道觀裏做小苦力,便故意添油加醋地說了起來。
這邊游家院中,游大娘正和游老漢合計着一模一樣的主意:擇吉日帶游三清一起上三清宮,赴那十五年之約。
吉日說來就來,游三清十萬分不情願,也得被游氏夫婦薅起床,一步兩步拖拽着,走上三清山。
“師父,我們帶三清這孩子,來看你啦!”游大娘又來到熟悉的後堂,當年保養游三清的房間除了顯得更加老舊,并沒有什麽特別的變化。
“怎麽着,她想好了,不做藝人,而是要入我師門,來三清宮做坤道人嗎?”張若虛微笑着看往眼前幾乎陌生的少女,和當年他幫忙換尿片的小不點早已判若兩人。
“她要是有這覺悟,我倒也不煩心了。”游大娘掐了一把游三清,讓她給張若虛磕頭問安:“她心大得很,不做這不做那的;她要去九江考應天府的探事。師父,你快替我們勸勸,這不是癡人說夢麽。”
張若虛對游三清的想法産生了興趣:“哦?這是打定主意了?”
游三清規規矩矩俯身而拜:“小女主意已定,如抽刀斷水,不可阻攔。”
張若虛示意堂外的青年道士進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青年道士往外間去了片刻,又拿着一樣東西走了進來。張若虛将那東西亮到游三清面前:“你看看這是什麽?”
游三清接過來,是一個玄色錦囊。“我能打開嗎?”
張若虛點頭默許。
游三清傾倒錦囊于手掌之中,只見一片片新鮮的紫色杜鵑花瓣,堆滿了掌心。游三清聞了聞花瓣,并沒有什麽異樣。
“這是第一個謎題,”張若虛拿拂塵指了指西面縣衙的方向:“你若能解開我的三道謎題,我就給你親自背書推薦,幫你去九江。”說着看向身邊的青年道士:“你也該下山歷練歷練才是,這位游三清姑娘,差一點便是我的座下弟子。這一路,你替我看着她些。”
游三清看了看那青年道士,他一身素衣,不善言談,一看就是平時打雜役磨練了性子,功夫都在內裏的類型。“他?他行嗎?”游三清指了指他,問向張若虛。
“貧道張應然。”他望了望游三清腦門上方的熱氣,冷冷道:“善人今日是否還有別的要事,別誤了時辰才是。”
游三清猜想,探事最重要的,就是培養對細節的嗅覺;案子若是不找上門,她游三清,可以循着氣味,主動出擊去發現案子啊!
張老道爺已經把線索給了自己,要是游三清還想要他直接說出案情究竟是什麽,那還要她這個未來的探事有什麽用。
日光西移,從山間斜照入游三清的眼。游三清突然想到,昨晚楊右真叮囑自己,今天晌午前一定要到楊家雜耍攤子口的彩雲樓來見面,心想萬不可失約于人:“不好,西市口,彩雲樓,我要遲到了!多謝道長!”說着将錦囊揣入懷中,拔腿就跑出觀外。
“小雞崽子,你鞋都要掉啦,還跑呢!”游大娘讪讪地對張若虛賠了個笑臉,立刻拽着游老漢踉跄離去。
張應然看着這一家人倉皇的背影,對張若虛問道:“師父,徒兒真的要跟着這游三清下山歷練嗎?徒兒覺得,跟着她道行會越練越低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現在的你,只能看到她道行上金無足赤的地方。師父希望你跟着她,也能看到世間別的東西。”張若虛理了理拂塵,示意張應然出門。
“師父、那我什麽時候回來?”張應然被推出門外,心下有一點點恐慌。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今天被逐出師門了。
“道法自然……等那孩子解了第一個謎題,你再回來。”張若虛隔着門回答。
“那她要是解不開呢?”張應然發現師父的回答有不明之處,連忙追問。
“解不開,你就陪她在外面逛一輩子吧!”張若虛說完這話,飄然遠去。
張應然感到頭皮一陣發麻。
自己的修道大業,羽化登仙的夢想,居然和一個莫名其妙的小丫頭解謎的指标,捆綁到一起了?
換做平時張應然的性格,若是什麽事不能做到盡善盡美,那是輾轉反側,夜不能眠,頭發都要掉得不剩幾根。
不行,張應然決定,盡快幫游三清“上道”,防止自己被拖累得耽擱耗盡了這十幾年的修為。師父說過,修為不夠的人,若是吃了煉丹爐裏原本不配吃的仙藥,非但不可登仙得道,反而會五內俱焚,痛苦不堪。
早先張應然自己全無修行之時,偷嘗過一點點,只覺得一股鏽味,吃完嘴裏發腥,腦門突突地痛,身上燥熱難當。後來,是張若虛讓他坐在冰涼的泉水裏,浸泡了三天三夜,幾乎昏死過去,這才将藥性徹底發散。
從此張應然性格大變,循規蹈矩,再也不做多餘的事,不說多餘的話。
回到房中,張應然拿起自己的桃木劍,又拿起八卦鏡,各自掂量掂量,都放回箱子裏。這次下山,照看游三清這一程,并不需要張應然去擺陣法,除妖魔,而是要去真真切切地探事解謎。若是帶着這些鬼神之物,是浪費包袱的空間了。
張應然的目光,落在角落裏的那柄,三清鈴上。
三清鈴銅身鐵舌,上有三叉寶山,象征着殿內三位真人一齊守護人間。
最緊要的是,它雖無鎮壓的法力,卻是最靈敏的。若有冤情怨氣環繞本地,它第一個現身自鳴,警醒世人。
游三清發揮聯想梳情斷理,自然有想岔了的時候。有着三清鈴的提示,雖不能揭曉謎題,但也能省了不少往牛角尖裏鑽的功夫。
張應然将那鐵舌定住,将三清鈴塞進包袱裏,在三清殿前磕了三個頭,便依言下山。
那游三清走之前自言自語什麽來着?西市口?彩雲樓?張應然平時不負責下山采購,此時只能循着人跡,慢慢往那愈顯繁華之處而去。
好容易走到西市口,只見人海如潮,彩紗成霧,不用打聽就遠遠看見彩雲樓的招牌,高高挂在樓額之上。張應然哪怕是聞慣了道觀裏的香火氣味,此時也被熏的暈頭轉向。這女子的脂粉香氣,比那花香酒香更是纏人。
看熱鬧的人群是前腳踩了後跟,額頭撞了後腦勺,擠來擠去沒個安生。張應然走了一路已然一身汗,他只顧着尋找游三清的身影,卻看見一擔一擔的絲帛瓷器,酒糧散錢,堆得挑擔上高高的,魚貫送入彩雲樓裏。三樓上憑着欄杆斜坐着一個抽着煙鬥的老媽媽,正在用煙嘴剔牙,滿面春風,笑得合不攏嘴。她身旁站着一個被簇擁着的年輕女子,雙頰緋紅,步履踉跄,醉醺醺地接受身邊衆人排山倒海般湧來的恭維:
“杜鵑妹妹真是好福氣,能讓家規森嚴的盧員外出這麽大的手筆,真叫我們姐妹們甘拜下風。”
“杜鵑妹妹那是花中狀元,九江府都遠近聞名,何況是在咱們玉山縣。”
“今天就送這麽多,明天去了盧家,杜鵑妹妹還有多少享用不盡的好日子,我們羨慕都羨慕不來啊!”
笑顏如畫的姚杜鵑,斜睨着下定禮的隊伍,不由得注意到人群一角有一個空蕩蕩的大缸,缸邊站着一瘦一壯兩位女子,瘦子拿手巾搭着個陽棚,遮着眼睛瞭望,像一只猴子;那身壯的正将一個荷包揪着系口繩子,風車一般在胸前轉動,引着脖子看熱鬧,頭左動右動,活生生像一只大鵝。
看到引頸大鵝般的楊右真和猴子般的游三清,姚杜鵑笑得更燦爛了,順便将自己頭上簪的一朵杜鵑花往她二人方向丢下了樓,引得樓下閑雜男子争搶無數。
錦囊裏的杜鵑花……姚杜鵑?
不如先入彩雲樓查探一番,看看有沒有任何線索,能幫游三清确定,第一案究竟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