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九國,出入已不像是阮慈上回來時那般随意,因局勢更加動蕩不安,且瘴疠爆發之故,九國大陣已比從前加固了數倍,反而将良國一帶原本被瘴疠侵蝕的所在都已澄清,阮慈還特意帶着沈七與姜幼文故地重游,說起自己被太史宜劫掠去燕只山的往事。但那處魔巢已去,連黃土都被靈植覆蓋,這靈植似有特殊功用,不但能鎖住濁氣,而且對魔念、瘴氣十分敏感,三人剛現身時,只見所有花兒都向着遠處大陣方向,但姜幼文一現身,便有不少花兒轉頭朝向他發出黃光,雖無傷人之能,但卻像是一種警示。
沈七見多識廣,笑道,“這花也就只有一些老宗老派有傳了,遇到魔氣便會放出紅光,這些年來魔門勢大,小宗可不敢種植。倘若此花遍布天涯,任何一絲邪氣都被查知,想要圍剿魔修,那就再容易不過了,和如今局勢頗不符合。”
上清門自然無懼魔宗尋釁,阮慈道,“這花兒對瘴疠之氣也有反應,其實這數百年間是很實用的。特別适合為這種大陣查遺補缺,幼文身上的黃泉瘴氣息其實已經頗為淺淡,但它們還是有所回應。我看九國邊境都應該種上一些,若有洩漏,便早些加固陣法,否則瘴疠如此次般驟然爆發,陣法若是抵擋不住,對凡人來說便是一場浩劫。”
沈七對凡人性命并不在意,姜幼文道,“凡人如同野草,便死了一些也不妨事的,不過十數年就又生長起來,他們也記不得前事,更不會對門派生怨。照料得太過周全,反而容易生出不滿之心,依我看,師姐心太慈了。”
鸩宗雖然并非魔門,但行事風格也十分類似,聽姜幼文這樣說,托庇在鸩宗門下的凡人國度,必定不會太過繁盛。阮慈聽了也并不生氣,道友間求同存異,他們均為了探求大道隐秘走在一起,這是交友的根基,至于其餘為人處事的見解,自當各放異彩,不存是非。姜幼文所說也未必就有錯了,凡人若被保護得太好,對大陣外的艱險一無所知,便和南鄞洲一般,凡人勢力極度膨脹,擠占修士靈炁,但在大劫來臨時卻無法提供絲毫助力,最終也只是在極度的落差中痛苦死去。
不過這也只是姜幼文的看法,阮慈道,“我名字裏便有個慈字,仁慈些也沒什麽不好。再者,上清門和鸩宗也不一樣,你們鸩宗想要弟子帶些狠毒,所以自凡人國度便開始塑造這樣的思潮氛圍,你說凡人如同野草,但你心裏那些根深蒂固的念頭,卻是由野草滋長而來,在你還是凡人時便潛伏在你心裏,永遠也無法拔除呢。”
她若是談些大仁大義的話語,姜幼文只怕還要撇嘴,但如此一說,他便覺得很是新鮮,琢磨了許久,方才道,“如何就拔除不了呢?只是沒有必要而已,若是有了訴求,我甚麽都可以改,又何止是一些做人的道理?”
阮慈笑道,“倘若你什麽都改了,那你還是你自己麽?幼文,你修為提升突飛猛進,但卻從來都在絕境中歷練,只了解到修士性情,在争鬥中那最極端的一面,卻不曉得真實的天下是什麽樣子。若把你也視為一道奇毒,那麽此前在絕境中,便如同是在熬煮自身,或許這便是你師長的用意呢,唯有将自己的心性淬煉得偏激毒辣,才能駕馭大道法則在最激進、最不穩定時的狀态。你以為一切都出自你自己,但其實身上卻牽滿了無形的絲線,這推着你一步一步往前走的大勢,其實便操縱在你心裏以為是暮氣沉沉的師長手中。”
不止姜幼文,連沈七都是有所色動,沉吟良久,方道,“阮道友說得有理,我每在山中,便常常覺得如陷囹圄,毫不自由。出門游蕩,也是因為想要尋到機緣,有一日能斬去這些束縛着我的無形絲線,真正的劍修,手中之劍便是心中之劍,可破除萬法,斬去玉池枷鎖,這才是劍法真正的上境。”
他眉宇間油然現出一股銳氣,周身氣勢也是一新,顯是對道途又有了新的展望,這便是財侶法地之用了,修道人想要成就上境,師門善法、無窮靈炁、充沛寶藥,還有那互相磋磨見解的益友都是缺一不可,三人聚在一處談玄論道,已并不在法力周轉之類的小事,而在于明志明心,以阮慈眼界,哪怕只是閑談,三言兩語間這偶然的點撥,也能讓沈七和姜幼文受用無窮。
對阮慈來說,這兩個出類拔萃的金丹修士在道途中所遇疑難,也仿若是一面鏡子,令她見微知著,對天下修士的生活更加了解。此時她心中便是想道,“哪怕沈七和幼文已是如此出衆,更得宗門大力培養,但仍是難以接觸到道韻皮毛,更對人心思潮一無所知。他們尚且還未意識到虛數的重要,而若是在金丹期中沒有底蘊,到了元嬰期,想要彌補便是難了,修行便會比旁人慢上許多。兩相比較起來,容姐和鳳羽雖然修為提升得較慢,但容姐幾次險死還生,又去過絕境之絕,也和柳寄子氣機交融……她對虛數的了解要比沈、姜更多,鳳羽和我一起去了阿育王境,也見識了那虛實之間随意轉換的因果,她們在金丹期或許耽擱得較久,但一旦邁入元嬰期,觸碰到道韻之後,便是高歌猛進。只要在周天大劫來臨之前登臨上境,對周天來說什麽時候都是一樣,反而是容姐她們這樣對自身更有益處呢。”
她相交友朋,各有親疏遠近,人人都有自己的道途,便是阮慈也不可能令所有人都走上合道之途,如她最早一批仆從,服侍的是未來道祖,可謂是莫大福緣,但這也只是讓他們多留了許多血脈,在隕落時修為比投入他人門下時更高而已,對阮慈而言,是感覺不到任何區別的。而這班舊友也各有各的造化命數,将來總有一日會化作道途中的一段回憶,亦無法強留。
若是成就道祖,那麽這孤寂亦是道祖的宿命,倘若心性無法承擔,也就注定無法合道。阮慈思及此處,也不由略感寂寥,暗想道,“此時別說恩師、容姐他們了,便是這些朋友,想到有一日要分離,我心中也十分不舍。若是有一日要和王勝遇她們作別,又該是如何難過呢?其實此刻對我來說,道祖之位也比不上順心随意重要,要是真有這麽一天的話,我想我定會強求,強求不成,再做計較。”
但她也知道,這些想法都是會改變的,便如同阮謙,兩人修道之後便天各一方,久而久之,感情定是比從前要來得淺淡,這也不過是數百年而已,倘若是數千年、數萬年呢?人心之中,當真有永遠不變的情感麽?在這世間,任何事物都在不斷變化,倘若情感卻一成不變,這到底是值得稱羨的堅貞,還是注定苦痛的詛咒?
修道中人,壽元綿長,有許多時日可以思索心中的迷惘,有些答案注定只能在漫漫時光中逐漸浮現,這般念頭也不過是一閃而逝而已,三人依舊談笑如常,很快便出了護法大陣,才剛一出得陣門,便感覺到一股異樣靈炁從身前展卷而過,這靈炁中幽冥法則極為濃郁,令得靈炁本身都染上了昏黃之色,也就是衆人所說的瘴氣。
對于阮慈這樣的資深金丹修士,已可解讀出瘴氣中的本質,不再像是築基期一樣,避之如虎,除了符咒之外,沒有任何手段可以防護。她可以用道韻來對抗這些大道法則,也可以設下符咒,當即便創下對應這些法則的手段,世上所有險要之地,往往都有新奇瘴氣,是沒有任何成法可以應對的,靠的便是修士自身的解讀。當然,符咒依然是對應瘴氣最省力的辦法,節約法力心力,像他們這樣欲要往深處一探究竟的修士,更是早預備了大量符咒,姜幼文取出一大疊黃符,分給沈七、阮慈,道,“雖說瘴氣有所減弱,但此處距離還如此遙遠,卻已能察覺到瘴氣蹤跡,可見入口處的瘴疠濃度至少是從前的數倍,深處便更不好說了,我們還是小心為上。”
他頂着垂髫幼女的面孔,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引人發噱。阮慈不免莞爾一笑,接過黃符在身上貼了一張,又掏出千幻面具戴上,化作一名青年,她身為劍使,一舉一動都惹人注目,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附,因此一旦去往人煙稠密之處,便是在門內也要易容,免去一些無謂的唇舌。
至于沈七,還是那黃衫少女的模樣,一行三人飛了約半個時辰,便見到前方如黃沙漫天,遮天蔽日的一大團黃色霧氣,不少遁光在其中飛入飛出,有些遁光明滅不定,一見便知道是修士在其中受了重傷,一脫出瘴氣,便立刻化為人形落了下來,不少熱心修士還在此處放了法舟,供諸多修士歇腳交易,尋找友朋。
此處是上清門掌顧之地,來往其中的上清弟子頗是不少,但凡是上清遁光,總是助力多些,那些生還者也在講述內裏險境,果然前幾個月瘴氣爆發之時,靈炁濃度陡然間增高了數倍乃至數十倍,越是往深處去,那幽冥之氣便越加濃郁,幾乎凝成實體。甚至有金丹後期的妖鬼化生,說話的上清外門弟子便是驚魂未定,說道,“在下不過是築基後期修為,也不敢往深處去,雖然在當時沒有及時飛出洞口,但好在已然到達邊緣,小心潛伏了數月,瘴氣稍淡便立刻沖出,但在洞口也能感覺到瘴氣深處的靈炁波動,有一股極為陰寒惡毒的氣息逐漸壯大,諸位道友的氣息在不斷弱小,或許便是被此獠不斷獵殺。因小子才疏學淺,也不敢深入,只是和諸多趕往出口的修士聯袂自保,那妖鬼似乎也忙着在深處吞噬追殺其餘道友,沒有尋到此處,這才被我們逃出。”
他歇過一口氣,忙道,“諸位若是有意一探,千萬要小心,最好還是回禀師門,派出人手前來料理……”
衆人聽說此言,自然慎重以對,誰也沒留意到三道隐蔽遁光沒入瘴疠之中,卻正是阮慈三人藝高人膽大,也不願黃泉瘴本源落入他人之手,便乘衆人退縮之時,往瘴疠中掠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