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燕還心中那極大膽的計劃,看來是極有說服力,至少得到了王真人數名弟子的認可,便連楚真人、掌門,看似和其恩斷義絕,但若無他們支持,謝燕還又怎可能叛出師門?畢竟掌門那時已是洞天修為,對于座下元嬰弟子的控制,按說是極為嚴密,謝燕還破天而出,或許也的确是為了給清妙夫人療傷,但其必定是計劃中的一步。
是怎樣的計劃,讓王真人座下弟子不惜背叛恩師,也要跟從其後,阮慈猜是猜不出來的,想來王盼盼等人也不會說,甚至也已經忘了詳情,只餘下當時的執念。她注視着王真人,王真人微微一笑,道,“既然我不在其中,又怎會知道詳細呢?”
不錯,唯獨可以肯定的,便是這計劃将王真人排除在外,而且應是嚴重侵犯了王真人的利益,才令他不惜親手清理門戶,将叛門弟子斬殺。這對于做師父的來說,是極大的傷害。阮慈輕聲道,“只是……師祖和掌門既然有贊成謝姐姐的嫌疑,又怎容你登臨洞天?”
王真人道,“不過是權謀而已,謝孽圖謀甚大,乃是火中取栗。只要心中所求一致,兩面下注是人之常情。不論如何,我是老厭物的弟子,上清門注定要有一人應運而起,登臨洞天。謝孽叛門而出,雖然和我不共戴天,但他們也一樣會支持我。橫豎一切都在計算之內,我擋不了她的道途。”
他說起這些秘聞,語氣極是平靜,仿佛被門中如此對待十分自然,并無絲毫怨氣。阮慈反而有些為他不平,氣鼓鼓地道,“他們都算計你,哼,以後我幫你欺負回來。”
王真人反而對她道,“也談不上算計,若真敵對,不會扶我上位,更談不上将劍使送到我膝下,我和謝孽之間的博弈遠遠還沒有結束,總體而言,老厭物不偏不倚,并未偏幫,至于師兄,他更傾向謝孽也很自然。清妙如今在妙法天沉眠,也不知會否受到白衣徹底隕落的影響,愛侶情深,倘若謝孽能令清妙傷愈複生,便是再大的代價,師兄也願付出。或許到那時,紫虛天還要分擔些許,總不能真讓純陽演正天上位。”
阮慈聽說此言,登時想起徐真人,她雖然未曾見過,但也知道征伐南鄞洲時,徐真人和掌門一脈合作無間,仿佛并未有今日的對立。不由問道,“徐真人因何與掌門做對?難道他在南鄞洲被思潮沾染,立場悄然已有了轉變?”
王真人淡然道,“立場但凡有一絲暧昧,此時都會淪為征伐目标,上清門諸天戮力,大節從未有失,然而本周天素來是百家争鳴,便是一門之中,也不能只有一個聲音,否則便永遠都追趕不上大玉周天。便是再驚才絕豔,也永遠都有實力相當的對手,譬如掌門與純陽天,曾經的謝孽與我。”
阮慈自然知道這般的争鬥看似只為了磨砺道心、提升修為,但争鬥雙方卻十分當真,若有機會,一定是傾力取勝。不由有些費解,喃喃道,“既然目标都是一樣,那又在争鬥什麽呢?”
“自然是對敵的方式。”王真人緩緩道,“大劫大争,乃是遠古至此的絕大棋盤,兩大周天交彙,其中之一乃是舊日宇宙殘留,更是舊日宇宙道祖道基所在,還牽扯到了生之道祖的道體殘骸。這般的大棋局,便是宇宙之中,也極為罕見。便是雙方取勝的心意都是一樣堅決,對棋局思路也別無二致,但細節博弈,每一子落下時,亦都要煞費思量,便是同體同命,但你是想做那下棋的人,還是想做她手中的棋子呢?”
“能有資格代表周天落下一子,已是無上殊榮,多少洞天殚精竭慮,所求的,便是有一刻将周天氣運凝聚,在棋盤上落下屬于自己的一子!”
随着王真人話聲,阮慈眼前仿佛現出一張絕大棋盤,兩大周天隔河相望,每一子落下,都伴有無數鮮血與夢想的碎裂,多少驚才絕豔的修士,一生愛恨情仇,只化為棋子落下時綻放出的光輝。而随着南鄞洲氣根斷裂,大玉修士和白衣菩薩最後的虛影融入虛數之中,大玉周天棋盤上的一子剎那間綻放出無上光華,碎為粉末,四處綻開,甚至反而刺傷了這只手的主人,阮慈只隐約能觑見那白發雪眸的虛影。
但——
但,下一刻,那無形大手又提了起來,下一枚棋子已在醞釀之中,棋盤之後已換了一張面孔,下一枚棋子,将由他來落下。棋局,還遠遠沒到完結的時候!
再看己方棋盤,一枚黑子孤零零深入敵陣,綻放耀眼光華,其背後仿佛見到魔主、楚真人、掌門等面孔一閃即逝,阮慈心生感應,知曉這枚棋子,正是林掌門落下,其也因此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若不是楚真人以身償還,此刻已無法立于最頂端。而此時琅嬛周天執子之人,隐約卻是清善真人面容,他手中那枚棋子,欲落不落。阮慈在棋盤一角翹首望去,仿佛見到無窮佛國破滅、道統散失,心有所感,輕聲道,“難怪太微門征伐無垢宗,并不聯絡其餘宗門……這是屬于他們的一子!”
王真人也落到她身邊,和她一起望向那枚棋子,颔首道,“白衣數千年前送出的那段思潮,并非無的放矢,只是這一招極為隐秘,直到這數百年來,才隐隐現出端倪。用一種極其隐晦的方式影響到了無垢宗,無垢宗雖然大義不曾動搖,但不知何時,卻已認定琅嬛周天會在大劫中落敗,他們所嘗試的,正是通過在周天破碎後的末法時代繼續減小消耗、教授道法、維系超凡,以此來實現自己的道途。”
阮慈想到己身見聞,不免嘆道,“果然和昙華宗一脈相承,如此焉能見容于中央洲陸?未慮勝先慮敗,那就永遠都贏不了。太微門看來是絕不會容他們再經營下去了。”
“攻伐山門易,要将這思潮連根拔起才是細功夫,不過太微門有天地六合燈,當可完成此舉,落下一子。再下一子,便該輪到青靈門了,又或者要看魔主有沒有這個魄力,勇于登先,為琅嬛周天落子。”
王真人袍袖一卷,兩人又回到靜室之中,阮慈仔細思索他的話語,越想越是餘韻無窮,原來所謂擎天三柱,并非指的是這三家宗門傳承悠久、實力高超,而是只有這三家宗門有代替周天落子的資格,從古至今,棋子都掌握在三家宗門手中,彼此輪流往下落去、互為呼應、招招不絕,這既是極大的權柄,也是絕大的責任。周天延續,便在這落子之間,若是有哪一招落了下乘,只怕便是萬劫不複的結局!
阮慈将青靈門和燕山都仔細想了一想,也不知下一子會如何落去,不由問道,“倘若兩家都無法落子呢?哎,這樣看,魔主受天魔侵襲,難道……”
“一家宗門便是再強盛,想要代表周天落子,首先便要将山門搬遷到中央洲陸,因此處是道基所在,乃周天氣運之地,歷代魔主雄才大略,終于将北冥洲和中央洲陸本土相連,燕山又乘着周天大劫,魔門應勢而起的氣運,才有了這麽一争的資格。但這種事情注定不會一帆風順,休說天道曲折,便是大玉周天,也會通過氣運、因果推動,令其落子之路充滿波折,更很難說有沒有青靈門防範之意在內。魔主被天魔侵襲,看似巧合,但也可以說是注定。”王真人冷然道,“他若未能度過這一劫,那便自然沒有代表周天落子的機會。”
“但青靈門這一代也十分黯淡,福滿子在寒雨澤氣運大失,卻并未有新的天才弟子崛起,仿佛其正在失落氣運。”
想要代表周天落子,便要能承擔得起落子後的反噬,很多時候,洞天真人耗盡心血,落下一子也就耗盡了己身潛力,之後再沒有搬布大局的資格。太微門征伐無垢宗,澄清中央洲陸思潮,應當後續還會為周天思潮徹底穩固做出布置,這一子也是仗着天地六合燈方才落下。阮慈道,“倘若青靈門、燕山都無法執子,那麽……那麽便又輪到我們上清門了,那時候……”
她心中其實已有些猜測,王真人也并不否認,颔首道,“倘若大劫到時仍未來臨,而你到時仍未死,那一子,便應該是由我來落。”
他雖然成就洞天時日尚淺,但座下弟子是未來道祖,如今在宗門內聲勢極盛,至少壓過純陽演正天不成問題。至于其餘洞天,更是無法相争,在琅嬛周天,沒有什麽人能老謀深算,始終韬光隐晦,閉關修持,最終出關改天換地。出頭的,注定是有份參與到那些攪動風雲的大事件中,還能全身而退的天之驕子。阮慈入門以來,王真人為她掃清道途、架橋開路,使她先後入恒澤天、闖蕩阿育王境,又夢回南鄞洲等等,無不是牽動洲陸風雲的大事件。阮慈滿載而歸,王真人自然也得到說不清的好處,譬如此時,他便或許有了機會,以自己心意,往周天棋盤上落下屬于自己的一子!
這一子,王真人會如何落呢?阮慈自然極是好奇,卻也沒有相問,只知道這一子必定是包含了他生平抱負,将所有情懷全都寄托,乃是一生所系……除了道祖,還有人有機會在這樣的棋盤上落下第二子嗎?阮慈是很懷疑的。
南鄞洲一行,開釋了她心中許多疑問,倒又令阮慈關切起了種十六等人,這些金丹修士尚無能力摒除靈炁中的洞陽道韻,心中卻又不服道祖安排,便如同洞陽道敵,自然會受到道韻排斥,修為自然較旁人更難提升,王真人看出她心思,道,“縱使要更加艱難,但這些人天賦何等厚實、福緣何等深厚、氣運何等旺盛,自然也有師長垂注,譬如徐少微,若無她叔叔苦心孤詣,她哪有機會九轉功成呢?此女不日便将結嬰,此外燕山處該也有人正在擇時突破洞天、元嬰,重掌天魔令,你那羽翼小蘇,便是因此得了額外機緣。只要他們自己道心把持得住,将來總能在上境重逢。”
又道,“你如今距離金丹圓滿,也只有水磨工夫,并無其餘瓶頸。不過你破境的功法極為特別,是否會遇到關隘,連我也說不清,你自己仔細感應,可有感覺到關隘正在臨近?這三道關隘,不怕難,只怕奇,有許多往往不能強求,這一陣子你且不忙修行,不如四處走走,和舊友聯絡聯絡,也找找自己的機緣。”
阮慈已知王真人對她道途,只怕比她自己還要更加着緊,知曉得更加仔細,也就并不和他擡杠,将那憂國憂民的心思暫且放下,指着臉頰笑道,“好,恩師親我一口,我便一定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