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門征伐燕山,本就是為了搶回劍使,如今劍使已然回歸,在明眼人看來,更是知道她已借此機緣重煉東華,将神劍出鞘,不論如何,能重新回歸琅嬛周天總是好事。不論是上清門還是燕山,都不欲再啓戰端。畢竟雙方洞天真人始終均未露面,也足夠說明兩方的态度。
打是不打了,但燕山侵入上清門,總要有所表示,邵定星便發派陳均留下與燕山商談,其餘諸部各自打道回府,中央洲陸的規矩,一旦休戰,當即便開設集市,一來雙方可互通有無,二來也将各自戰利品做個交換,有些法器對自己宗門意義非凡,但在對方手中卻是無用之物,借此也可以厚禮贖回。因此橫貫山脈這幾日反而比之前更加熱鬧,不少金丹魔修從燕山出來,上門兜售、主持貿易,因阮慈一劍殺了幾乎所有低階修士,其餘弟子都還在無邊血海中歷練成長,尚不敢踏出山門,倒是十八部天魔令主手下未曾出戰的金丹修士還有許多,對燕山來說,此戰勉強算是傷筋動骨,但只要洞天修士未損,數百年內一樣能恢複舊觀。
這般交易,火氣尚濃,很容易鬧出事來,邵定星連日來主持大局,卻遲遲未等到劍使前來拜會,不由微動疑心,這一日遣人去呂黃寧處問好,又過了半日,秦鳳羽來向邵定星求些法器,邵定星知她多話,便将她領到下首坐了,笑道,“此番出行,耽誤你數年修行,但眼界上的好處是受用終生的。可在阿育王境內有什麽奇遇麽?”
他問的是阿育王境,實則卻想聽秦鳳羽說說燕山乃至良國境內的遭遇,奈何秦鳳羽平日裏聽人說起,最是個嘴上沒把門的,此時卻甚是狡詐,仿佛不解其意,将阿育王境中所見的種種魔頭備細說來,又說起怎麽獵殺魔頭,和魔修貿易,貿易不成又翻臉大戰等等,固也十分精彩,但邵定星想聽的又怎是這些,耐着性子應付了半天,見秦鳳羽實在不堪造就,方才笑問道,“慈師妹自良國遇險,至今二十餘年,此番歸來,定是十分疲倦,不知傷勢如何,可要就地閉關?”
秦鳳羽回道,“小師叔倒也受過些傷,但都痊愈了,她心切回紫虛天去,因此我師父便先送她回轉,我們紫虛天的道兵便由我來打理。”
紫虛天門人不多,但凡有洞天,皆可蘊養道兵,此次上清門征伐燕山,尋找的是走失的阮氏弟子,到底是哪個阮也并未說清。直到阮慈亮明身份,因果氣運才是分明起來。在此之前,多是七星小築門人一脈在此奔走,紫虛天來的便是呂黃寧和門下道兵,欲要多要幾個人,卻也實在是沒有了,也令人不禁有門庭寂寥之嘆。不過今日之後,天下皆知劍使是紫虛天一脈,卻又和從前不同了。
呂黃寧既然在邵定星帳下聽命,便該是令行禁止,要提前脫身回去,怎都該和他打聲招呼,邵定星聽秦鳳羽這一說,微微一怔,心中不由得便有少許不快,但他城府深沉,也是不動聲色,只笑道,“如此也好,待劍使回山之後,十大弟子,想必有她一席之地,屆時再來結識更是便宜。”
又将秦鳳羽要的上清法舟給她配齊了,好言好語将她送走,回到帳中,端坐許久,這才輕哼一聲,拂袖自去主持大局不提。
且不說邵定星拿腔作勢,卻是落了個空,上清門中也多有阮慈素來的知交好友,如遲芃芃、琳姬、陳均、周晏清、林娴恩等,都遣人前來問候,更有茂宗羽翼中無數想和阮慈結識的青年俊彥,也有玄魄門、青蓮劍宗、忘憂寺等門派,也都有禮送上。只是劍使的确已不在橫貫山脈,而是随呂黃寧一起,乘着法舟全力飛渡,不消半個月,便從中央洲陸極北處回到紫精山前。
這段路若是金丹修士行來,少說也要數月,也是只有呂黃寧帶挈,才能這般飛速趕回山門。呂黃寧一路都未曾言語,只是在舟頭閉目打坐,眼看法舟如箭,即将沒入紫虛天入口,這才傳音對阮慈說道,“小師妹,我知道天錄隕落,令你心中十分失落,但師尊心中自有計較,你二人還有師徒之份,若肯聽我一句勸,便莫要說太多絕情話兒了。”
阮慈面色蒼白,一語不發,呂黃寧輕輕一嘆,也不再說話。只将阮慈送到她慣常與王真人相見的崖前,阮慈躍上崖面,突而想到天錄每回駕車接她,總是歡欣鼓舞地從飛車上躍下來為她開門,心中不由又是一酸,也不敲門,只掠入屋內,喝道,“把九霄同心佩還給我!”
王真人此番是真身顯化,立在窗前,聞聲回望一眼,但給阮慈的壓迫感已不再那樣強,她畢竟已是煉化東華劍,有洞天靈寶加持,便是在洞天真人之前,也不落下風。她跺腳道,“還給我!橫豎這東西你也不用——還給我!”
王真人竟未從命,只搖頭道,“你既然已送出去,便不能收回了。”
阮慈為之一滞,竟不能反駁,便從裙邊解下那餘下半枚玉佩,擲在地上,冷冷道,“那這一半我也不要了!”
話音剛落,頓覺神念微痛,一股靈機離她而去,她是真心實意不想再要這九霄同心佩,法寶有靈,當即便斷去聯系,重回無主之物。
王真人并無不悅,将手輕輕一擺,那半片玉佩當即便飛到桌上,他道,“天錄留下兩枚明珠,你可都帶回來了?”
他是天錄之主,阮慈便是萬般不情願,也只能将遺物交還給他,也不好開口索求,因此時在她心中,王真人和她已不剩多少師徒情分,便和陌生人一般,她是絕不願再求王真人的,自也不想在紫虛天內再住下去。起身便要離去,王真人道,“且慢。”
阮慈不管不顧,還要前行,但卻覺得自己怎樣走都仿佛還在原地,心中微凜,用心看去時,只見這紫虛天內處處都是某種莫名道韻,卻不再像是元嬰修士周身道韻那般可以随意采撷,其勢十分強盛,反而隐隐令阮慈都有了些許忌憚。
洞天修士還不是她如今可以挑戰的對手,便是能夠拔劍,也無法真正擊敗洞天,最多只能回護自身。
她心下有了計較,便回身走到圓桌旁坐下,和窗前王真人距離極遠,冷冰冰地道,“師尊想要知道此行細節,自可從天錄遺物上感應,若是感應不到,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如今她修為大進,東華劍已被煉化,便是王真人,只怕也不能如以往那般随意地感應她的思緒了。
王真人聞言,不過付諸一笑,阮慈對他撒嬌發癡也好,冷若冰霜也罷,不管他心裏如何想,面上總是這樣雲淡風輕。因問道,“你和魔主相對,覺得他境況如何?”
他若哄阮慈,只怕阮慈越哄就越是有脾氣,他不哄阮慈,阮慈又更覺委屈,翹嘴坐在繡墩上一句話也不說,片刻後不覺落下眼淚,哽咽道,“你為什麽不将玉佩還我?”
王真人望了她一會,緩緩嘆了口氣,低聲道,“你是怨我,還是怨自己?”
阮慈若還要他來解釋這因果牽連之處,便也當不得這未來道祖了。四大令主及天錄之死,均是她一念之差,向王真人索取《太上感應篇》的結果,此事若從道祖視界來看,其實并不能說是一樁壞事,她幾次險死還生,在生死關頭的領悟以及突破,是在門內修行無論如何也獲取不了的。外出不過二十餘年,不說拔劍,便是己身修為,也是堪堪要突破金丹初期,且氣運、道韻兩個緯度,修為都有極大的長進。
如果再煉東華,無論如何都要經歷這番生死,那麽不是天錄,也始終會有別人犧牲。但阮慈不能釋懷的便是王真人竟也是這磨難中的一劫。
他擇選天錄陪她出門,在良國時更是坐視太史宜将她賺走,那九霄同心佩在她心中,本是救命稻草,實則卻成為蒙在眼前的一層紗布,使她比往常更加大膽,諸般因果之下,方才釀成這壯闊風波。她落淚道,“旁人也就罷了,為什麽偏偏是他!他一向與人為善,沒有半點壞心!”
便是四大令主,全都為她替死,但阮慈心裏也沒有這般愧疚,一來感情不深,二來若是在琅嬛周天內,也難說雙方是敵是友。唯獨天錄一向是天真浪漫、無欲無求,性若美玉,沒有半點陰霾,她卻還要親手煉化血肉,将他精炁奪走,這痛楚思之依舊令人落淚。阮慈有多怪責自己,便有多怪責王真人,但對王真人的怪責,反過來又回到自己身上,實在是她滿腔情思、自作多情,莫名其妙傾心于一個洞天真人,王真人心中,自然是将阮慈拔劍,看得比天錄的性命更重,他秉道而行,又怎會在乎阮慈的喜愛或是怨憎呢?
王真人道,“便是天錄,也有欲求之事,他想要達成,便自然要付出代價。”
他似乎不願多說,将明珠收起,又道,“此局因你一言而起,局中因果,可仔細參悟,你此番閉關不急于提升功行,只将因果厘清,或許在《太上感應篇》上,便又有突破了。”
阮慈不肯說魔主之事,他也就不再問。阮慈心中極是郁郁,起身走了幾步,終于按捺不住,回身問道,“師尊,你平時何等寵愛天錄,他便這樣柔順地應你之意,獻祭自身,你難道就沒有半點悲痛麽?”
“你……你心底究竟還有沒有感情,你還算是個人嗎?”
她并不敢當真叱罵王真人,這一問實在是發自內心的迷惑,阮慈已不知這仙道修到極處,究竟修士和凡人還有什麽共同,倘若道心連這般親近靈寵都能當做籌碼,如此平靜地推上棋盤,沒有絲毫波動,那麽還能算是人嗎?人若無情,算是什麽呢?
王真人唇角微揚,倒并未生氣,袍袖一拂,幽幽道,“黃首山機緣久候,玄魄門風月情濃,阮慈,你所邁出的每一步,皆是你命中注定,又何須一再回顧,徒惹心傷?”
阮慈愕然望向王真人,卻見眼前景物變換,不覺已是回到自己洞府之中。又将王真人言語仔細咀嚼,心道,“黃首山,玄魄門,那一日我向師尊求取《太上感應篇》,若是聽了他的規勸,是否我拔劍因緣,便應在黃首山,瞿昙越……瞿昙越取走了黃首山的鳳凰精髓,一報一還,他原本應當是被情種所累,為我擋劫,死在黃首山中,令我能成功拔劍?”
她在燕山經歷種種,不知汲取了多少魔修精炁,方才能兩次嘗試拔劍,瞿昙越不過一人而已,怎麽就能支持阮慈拔出東華劍,黃首山中究竟又蘊藏了什麽,此時已是難以想象。最終阮慈拔劍途中,竟又有玄魄門弟子的身影,只能說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她經歷此時,對氣運、因果也更有一番認識,只是想到王真人原來已安排好另一條道路,天錄之死,全因她執迷不悟,不免又落下淚來。輕聲自語,“這一切又有何意趣?”
自她借劍以來,五百餘年始終受此劍所累,一身最盼逍遙,卻處處受人擺布,甚而連身份都不敢大膽言明,如今終于揚眉吐氣,從此成為半個棋手,更令阮容從劍使替身中解脫,了卻一樁夙願,但阮慈一生最凄涼憂郁的時刻,也正是此時,心頭諸多雜念紛至沓來,更有許多感悟只待梳理歸納,她倚在牆邊垂淚許久,卻要比此前所有時刻都更脆弱得多。
固然她一直以來都十分孤獨,但似乎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能體會孤獨的痛苦。似乎有什麽東西不可扭轉地逝去,再也無法追回,令她又是彷徨,又是無助,她實在不知原來順心而為,竟要付出這般代價,她不必死,但這又要比己身隕落更讓她無助傷心。
或者将來某一刻,她會将此時的痛苦看做是生命的饋贈,但此時此刻,嗚咽聲中,她卻也依舊為這生靈之苦,傷心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