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門下九國,分布于三素澤兩岸,被各種兇瘴惡疠包圍,乃是一處天然的桃源之境,唯有順着三素河才能和外界交通,因此九國之中,也有貧富,在三素河畔的數個國家,自然比瘴疠邊緣的那幾個人類國度要富裕許多,這樣的國度出産,歷來是歸給門中共有,其餘幾個國度時常被賜給門中真人,指一國出産為修道資糧。此前王真人擇選的安國便是如此,從莊國過去,還要經過蔡國才能到達。
各國之間,多有山脈阻擋,風景也各有不同,莊國傍山依水而建,建築多是大氣明媚,蔡國卻是處處沼澤,居民無不住在吊腳樓裏,日常往來都是行舟而渡,衣飾也多以紮染為色,瞧着別有風姿。
因何僮失蹤之後,呂黃寧也曾遣人尋過一番,也知道他是在蔡國到安國一路上失蹤的,阮慈也想借此機會,在《太上感應篇》前便磨練一番自己的感應,閑來便玩弄九霄同心佩,借了那玉佩增幅神念之能,閉目感應何僮和她的因果。
她和何僮之間,因果強弱有分,因她是何僮入道之機,是以在何僮命運之中,阮慈因果份量最重,但對阮慈而言,何僮卻顯然可有可無,他因果牽系于阮慈身上,有些輕重不均的味道,也不像是王真人、阮容的因果一般,可以任意牽扯,甚至觸動雙方感應,便是經過九霄同心佩幾番增幅,也只能若有若無地感應到其的方位,似乎就在九國之內,介于生死之間,想來是中了禁制,意識也并不清醒。
若是修行《太上感應篇》有成,感應當可更加清晰,但現在只能做到這一步而已,至于本篇功法,內容極為繁雜,光是溫養神念,就起碼要十幾年功夫,難怪若非舉世奇才,根本不會在這上頭浪費時間,也就是阮慈本就對氣運因果有些造詣,否則以此時修為,連經文都讀得不快。
她心中惦記着要尋到何僮便回去修功法,此行中也在等待那能讓她認識到己身道韻的機緣,雖不說郁郁寡歡,但心裏有這兩件事,便不如平日那樣健談,衆人也是知趣,在法舟中或坐或卧,或是在空中嬉戲玩鬧,并不來擾阮慈的清興。阮慈閑來無事,便趴在舟尾,将臉枕在臂上,看着下方那如畫江山,她目力如今已強,便是高踞雲端,也能看到那吊腳樓下,幾個孩童各乘着木盆,往澤中蘆花深處劃去,身上都是赤條條的,只有臉上拿顏料畫了圖騰,都留着短短的頭發,曬得一身黝黑,仿佛魚兒一般靈動,卻又和生平所見所有凡人都是不同。
便是知道凡人一生,不過仙人回顧一瞬,生老病死之間,更有憂怖無數,但這一刻歡悅也仍是純粹無瑕,阮慈心中便有憂思無數,此時也不由微微一笑,聽得身後腳步輕輕,氣勢場中一陣波動,便讓開一處地方,笑道,“你也來瞧新鮮了麽?”
董雙成道,“我此前來這裏游歷過,沒什麽好新鮮的。不過這九國百姓,已是幸運之至,我們從寒雨澤到此,不知經過多少凡人國度,都是風聲鶴唳,更有些托庇茂宗、平宗的小國,因護國陣法維護不周,瘴疠入侵,百姓流離失所,慘狀比南株洲國度攻伐更甚。”
在中央洲陸,凡人想要游歷天下,純屬癡人說夢,便是有法器護身,也很難離開出身國度,蓋因瘴疠之地,不但瘴氣可怖,還往往栖息妖獸猛禽,凡人便是走入也是不能活着離開。一旦護國陣法破滅,瘴疠會在數十、數百年內重新浸染國土,想要重新恢複國土,需要數千倍的努力。這和南株洲的風土是遠遠不同的,南株洲大多土壤都沒有瘴氣,只有一些迷瘴之地,因此便是商隊,也可以在洲中随意貿易,甚而還有凡人在跨洲商船上落地生根,世世代代便在商船上居住繁衍,天生便适應了商船破風乘浪,穿渡空間縫隙帶來的颠簸,雙腳永不沾上陸地,在風浪中如履平地,上了岸反而寸步難行。
阮慈曾去過的北胡洲、南崇洲,都和南株洲一樣,唯獨中央洲陸,倒不像是凡人居所,更像是妖獸領土,其中辟出了一些地方給凡人生存。不過想到此地曾是涅槃道祖的永恒道城所在,也便可釋然了,道基在此,周圍只怕原本都是羽族大能居所,那綠玉明堂便是羽族采食露水竹葉的靈田,中央洲陸所有不适合人類的地方,若是把主人換成羽族,那便沒有不便,只有恰可。
但對凡人來說,中央洲陸便不是那樣溫和了,此地自然法則如此嚴苛,凡人性命,真如草芥,最怕的不是依附的勢力敗亡,若是敗亡後被別的勢力立刻接手,倒也無妨,最怕便是宗門一點點衰敗,在來回拉鋸的戰争之中,無力維護大陣,那對凡人來說,便是亡國滅種,無處遁逃的漫長絕望。能和上清門九國這般,亘古以來一直生活在三柱門庇護之下,從不擔憂戰亂、陣破的凡人,在中央洲陸實在極是稀少。對他們而言,最苦惱只是上進前路不多,卻從未有那朝不保夕之感,只是太平和樂、長盛不衰,過着那桃花源般的日子。
阮慈嘆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太微門要征伐無垢宗,兩宗都還沒發動,便已有多少百姓因此而亡,唉,只怕他們死去之時,心中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亡,只道天命如此,奈何奈何。”
董雙成道,“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這和他們有什麽關系?凡人心中,和我們想的已是完全不同,便不說旁的,只說你出身的宋國,你可知道,如今宋國那幾國百姓,無不對三宗頂禮膜拜,曾經封閉你們宋國時,死的人已是一千多年前,誰還記得呢?這麽多代過去,只記得是因為淩霄門、玉溪派他們,宋國百姓才能這樣聰慧壽長,随意便可拜入仙門修行法術。凡人便是這樣,健忘輕信,心中想的永遠都是自己。”
她點了點腳下,嘆道,“便說你們這九國百姓,心中又何嘗知足?已是身處人間樂土,可也總有種種憂慮,總是欲壑難平、得隴望蜀。安居樂業之後,便想要長生久視,若不能滿足,心中便生出種種魔念,這些看着快活嬉戲的孩童,過了幾年,便再不會這般單純啦。”
阮慈知她所說的乃是實情,但卻也不完全贊同,搖頭道,“雖是如此,但凡人和仙人,想的真是完全不同麽?依我看來,所思或許不同,但道理還是如一,你我修道人雖然擁有他們難以想象的威能,但心中又何嘗不是充斥着種種念頭,也未能擺脫那許多欲念,與凡人一樣貪得,甚至因為自己種種‘非凡’之能,這‘凡念’卻顯得更加可笑。”
此話一出,忽覺心頭一動,那第十二層道基輕輕一顫,道基之上,金丹中流轉過一絲異樣光彩,阮慈不由也是怔然,暗想道,“仙凡如一,難道我的大道,便和這仙凡如一之事有關?是了,這一道不論名為什麽,都和我投契,畢竟我如今雖為仙身,但卻依舊記得凡人時那一諾,也還記得凡人時那一念。”
當她還是凡人時,眼見謝燕還縱橫捭阖、威震天下,心中自然也欣羨贊嘆,但卻并不向往,自有一股念頭,只覺謝燕還再怎樣威風,也一樣是口吐人言,但凡如此,便和她沒有本質分別,自己和她,并無甚麽尊卑之分。因此在分別時才會說出‘凡人一諾’的言語,只是那時見識尚淺,此時終于初窺修行之密,甚至曾穿梭時空,見到了宇宙中最璀璨瑰麗的景象,可所見越多,心中想法也越是堅定,便是自己身為未來道祖,也一樣是大道三千的産物,在她看來,仙凡之間,實無尊卑,更無根本區別,便是威能、手段、壽元、思維,都已是大為不同,但仍有一些最根本的物事,乃是渾一混沌,未曾離析。
可若說這東西是什麽,阮慈又說不出,只是此時和董雙成閑聊之時,偶然閃過靈感,說道,“便如同你我,心中也一樣有情有義,有貪得,有遺憾,有這凡人性情,無法丢棄也不能丢棄。”
這句話說中了董雙成心事,她面上一陣紅一陣白,終是嘆了口氣,低頭道,“我倒是情願丢棄。”
阮慈知她是心念夫君,不能靜心用功,這才來甲板尋她說話,也知道董雙成始終以楚九郎殺兄娶嫂之事為恥,若她只是被楚九郎強占,雖覺屈辱,但內心深處卻也還能坦然,唯獨是她也動心生情,卻又覺得此事實在和己身處世之道有悖,才會這樣糾結難安,卻又始終心系楚九郎安危。
她搖了搖頭,道,“這凡人性情,怎能丢棄,那些……”
她本想說那些道祖大能,也要轉世為人,便是要投身于人性之中,才能合那第二道,但又知此事關聯合道之密,不可輕傳,便改口說道,“那些妖修哪個不是羨慕人修呢,便是因為人心最是幽微豐富,不知藏匿了多少大道變化,萬物之中,唯有人類最适合修行,難道是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麽?只是因為這仙凡如一的性情,或許潛藏了宇宙最深的奧秘……”
說到這裏,心中猛地一跳,暗想道,“雜修不能合道,是否便是因此,這是否便是舊日宇宙和本方宇宙共同的瑕疵,倘若陰陽五行道祖當日以器修合道,彌補了舊日宇宙的瑕疵,本方宇宙或許便是翻天覆地的模樣,但這一夙願,當日沒有完成,便要在本方宇宙完滿,可是如此?”
又想,“不對,雜修不能合道,但本方宇宙卻有情祖,情種也是滿天亂飛,這又怎麽說呢?難道情祖也和青君一樣,乃是非人修士,出身既是道祖,也就是所謂的先天道祖?”
“宇宙之中,是否除了人修以外,沒有人能夠從開脈往上,一步一步修到道祖位階,那些異類成道者,均是出生便是先天道祖?境界如一,不會有絲毫進步,也不會有絲毫變化,為宇宙執掌大道,直到隕落,又或者是宇宙寂滅?”
“那……這先天道祖不猶如是永恒的囚籠?永遠都沒有希望再合一道,再行超脫,名為道祖,實則和永恒道主的道奴也沒有什麽區別。或許,永恒道主締造出這些先天道祖,目的便是為他穩固宇宙大道,先天道祖本就是他的道奴呢。只是這道奴也有自己的情致,也有自己的想望,和那些陷入瘋狂的道奴,還是有些不同。”
“青君……青君隕落,是否便是她不再想當道奴,她也想要體味這人間悲喜、人間幽微,她要合第二道,我所合道韻,便是宇宙之初,混沌未分時,仙凡合一,共有的那一點靈光,不分善惡,無可形容,令凡人有望合道的人之本性……”
“人之初,亦是道之初,人之始,亦是道之始……此道可名太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