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阮容從南鄞洲回來,便閉關修行之故,阮慈上次來訪此地,已是百餘年前,不過仙人洞府,千年不變。唯有那些長壽精怪,在山中吟游谑笑,閑時裝點門戶,是以回回前來,景致均是不同,不過琳琅遍地、別出心裁,和紫虛天比又是一番不同景致。
紫虛天內人煙稀少,便有些精怪眷屬,也多在海洋深處那些島嶼上族聚而居,少有和修士謀面。而七星小築這裏,阮慈第一回 觐見掌門時,所走的乃是正殿所在,是以堂堂皇皇,此後來見姐姐,則從陣法另一生門出入,甫一進門,那些洞天仙姬便上前來,歡聲笑語中,前呼後擁,在雲端賞遍她們巧思裝扮的種種美景,不多久便見到雲端一間精舍,通體為白玉雕成,靈炁盎然,散發汩汩彩光,端的是富麗堂皇,瑰麗萬千。阮慈忖道,“容姐是真的寬裕,掌門好疼愛她,這般的精舍,王勝遇別說賜給我了,或許連他自己都不太用。”
她也是有意編排王真人,九霄同心佩微微發熱,七星小築并非洞天,無法隔絕感知,也不知他聽去了沒有。此時阮容已迎了出來,仙姿飄飄,玉容寶光內蘊,含笑欣然,一望即知,修為又精深了不少,阮慈見了,不喜反憂,只是暫不在人前露出,反而現出歡容,飛掠過去笑道,“姐姐,我們許久未見了!”
兩姐妹算來已有數十年未見,在修士中算是短的,如阮容便只是閉關修行了一回而已,若是要談起別後情況,那麽她只能說些自己修行心得,兩姐妹倘若所修功法不同,便只能說些功法感悟,并無法門傳授。反倒是阮慈,這數十年來歷練十分豐富,雖說也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之處,但撿了些見聞和阮容說來,兩人在雲端抱膝并坐,阮慈口說手比,已是聽得阮容七情上面,時而掩嘴笑個不住,時而又大為緊張擔憂,時而惋惜遺憾,兩人談了許久,阮慈說得乏了,阮容這才長噓一口氣,有些向往地道,“自我入道以來,多在山門潛修,無有出門游歷,便連九國都是少去,深心裏也知,我對世情所知其實不多,此為我修行軟肋。”
她望了阮慈一眼,似有些猶豫,阮慈心領神會,笑道,“我金丹關隘已是圓滿了兩道,第三道也已分明,容姐但說無妨。”
阮容此時已是金丹中期,關隘隐約浮現,只是倘若阮慈關隘沒有全數探明,那麽她把自己關隘和阮慈說了,無形間阮慈便會少了一處機會,她聽了這話,方才欣然一笑,道,“此次我閉關之時,靜中參悟,隐約覺得識海中一道鎖鏈影子,模模糊糊,逐漸由虛化實,落入內景天地。細品之下,才知道我的金丹關隘,便是要在中央洲陸游歷百年,因此才是下定決心,出門賞玩那人間風景,也算是一番因緣了。”
阮慈笑道,“和他人的關隘相比,容姐修道之易,真是讓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譬如幼文,他修到金丹圓滿,着實是吃了一番苦頭,便是金丹關隘也難如登天,要收集百種奇毒,如今才看看收了三十多種,還在洲陸上四處奔波,或者還要去他洲遠行也是未必呢。”
因這奇毒關隘,和阮容顯然無關,因此方才能說給她知道,阮容也颔首道,“不說旁人,便是在門內,我也是倍受優待,譬如月嬰,修為曾高我一個大境界,我築基初期時,她已是金丹初期,如今我金丹中期了,她也不過是堪堪比我高了一轉而已。”
話雖如此,她卻并無自得之色,阮慈也隐隐有些憂慮,琅嬛周天講究的是一報一還,阮容此時修行之易,道途之平坦,或許是預示其将來別有更大磨難,譬如阮慈結嬰在即,倘若屆時由她這替身來應劫,那麽這次沒了楚真人,阮容只怕就要身死道消,此前修行上的種種好處,又算得了什麽?倒不如齊月嬰一般,雖然進益慢些,還要四處奔走應役,但至少修來的都是自己的,也不虞為旁人擋了災劫去。
此時再看這白玉精舍,便猶如鳥籠一般,阮慈輕嘆口氣,忍不住道,“容姐,門內下賜雖好,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和掌門因緣已是十分豐厚,便不必再請其下賜了,須知因果糾纏太深,有時也不是什麽好事,便多出門游歷些時,自行參悟,如此的修為方才完全握在掌心。”
阮容搖頭道,“你有所不知,我此次閉關,倒沒請師尊恩賜什麽,他老人家也未送來什麽靈玉賞賜,如今我倒也不缺這些。”
說到此處,她面上微紅,嗫嚅道,“種十六送我回山時,和我打賭,輸給我一條靈玉礦脈三百年的出産,盡夠我用的了。”
阮慈大吃一驚,先是贊嘆道,“他也敢送!”
又疑道,“容姐,你也敢收?”
阮容嘆道,“我如何想收呢!只是一來那是賭約,不論輸贏都要認賬,無有毀約一說,二來他不斷拿話擠兌我,胡攪蠻纏,又說什麽我不肯收,便是看不起他的身家,又說什麽他這麽做只是多培植同道,将來都有大用。忽軟忽硬,我也不知怎麽說了,當時急于擺脫他,便含糊應了下來,此後他也不曾提起,沒想到回山之後,他往我處扔了個乾坤囊便走了,此後年年都有靈玉送到,他還給我帶話,說是下次相見,倘若我沒用了他的靈玉,還要還他,那便和我反目成仇……”
說到此處,她面紅如榴,驀地埋首膝上,不肯再談。阮慈大感興趣,扳着阮容的肩膀盤問半日,阮容方才低聲道,“便和我反目成仇……以後再也不理會我了。”
這威脅簡直太孩子氣!卻更可見二人實則已是交往甚密,否則種十六便不理會阮容又如何了,豈不是正中阮容下懷?阮慈微微一怔,連忙強忍笑意,終究還是咯咯笑了起來,阮容要來握她的嘴,兩個少女滾做一團,鬧得白雲深處靈炁飛濺,灑落山間化為點點飛雨,淋得山林間取水的美姬渾身透濕,嗔向雲頭,又是一番嘲谑。
兩人鬧了這麽一番,看似只是打鬧,其實隐隐有些切磋交手的味道,只是一切法力全控制在細處,純粹靠對法力的掌握對拼。阮慈自然勝過阮容,但阮容修為提升甚易,在法門上下的功夫也多,再者不過打鬧,打了半日依舊旗鼓相當,也就雙雙罷手,阮慈仰卧在白雲之上,仰望幽幽藍天,只覺心中一片澄澈,此前的些許陰霾,逐漸散去,忽地想通了許多。
因暗道,“容姐好容易從柳寄子那事中走出,如今對種十六似也有些心動,倘若她能嫁到太微門,那麽身系兩門重新交好的因果,也就不會輕易成為祭品。其實我也毋需憂慮,只要我自心持定了,旁人也難左右,我是再不願讓旁人為我應劫的,這般得來的修為,無味得很!此時的容姐多好呢,便是她有一日道途有盡,但此時也依舊是有滋有味,有情有愛。她能遇到種十六其實挺好的,種十六固然是為了培養新秀,但待她真的不錯,仿佛上輩子欠了她似的,兩人剛一相識,陰錯陽差之下,為了維護容姐受了重傷,此後居然還對她這麽好,倘若說柳寄子是容姐的情劫,那麽容姐便是種十六的情劫……不過柳寄子對容姐挺好的,雖說兩人有仇,但那時他還不認識容姐,兩人相識以後,他好像也沒害過她,一樣是多方回護。”
想到這裏,便翻過身看向阮容,阮容又不比她,便是躺着休息,也是收身側卧,端莊中偶露風情,說不出的妩媚,阮慈都看得呆了一呆,想道,“容姐和我長得差不多,但她可真好看。我這麽毛毛躁躁的,也不知王勝遇看上了我什麽。”
她自然不會說出口來,只是問道,“容姐,你們打的是什麽賭,倘若你輸了,種十六要你做什麽呢?”
阮容面上又是紅了,先瞪了阮慈一眼,方才道,“我若說了,你可不許笑我。”
阮慈百般保證,阮容方才細聲道,“我若輸了,便要到太微門做他三十年的侍女,為他端茶倒水……哎!別看我,我也不曉得當時怎麽就想和他賭一賭,你可一個字不許再說了!”
阮慈以袖遮面,應了一聲,聲音倒還正經,但那袖子卻顫動了許久,阮容也不戳穿,只是将白雲扯下亂抛,倒讓此處空中,雲若魚鱗,多了一處勝景。
兩人既然已如此親密,太微門又年年來給阮容送靈玉,阮慈自然不免問問種十六近況,阮容道,“金燈照徹之後,他關隘徹底圓滿,此時已是回山結嬰去了。倒也沒慢徐少微多少。”
數百年的功夫,在元嬰修士看來也不過是一次閉關而已,的确不算是差得遠了,阮慈笑道,“那你可要挂心了,只盼着他能平安成就元嬰,否則我姐姐怕是要傷心了。”
阮容啐她一口,不再提種十六,而是問着阮慈之後安排,得知阮慈也要結嬰,便道,“我心裏自然是最擔心我妹妹的,他,他也不算什麽,我不過……我不過略略挂心罷了。”
又道,“你倘若在門內結嬰,便給我帶個口信,不論我在何處,自然要回來守着你的。”
阮慈笑道,“再說罷!”她倒是巴不得阮容走得遠遠的,別沾染絲毫天劫。
兩人正談天時,美姬又來報道,“長耀寶光天周真人送了些靈酒來給娘子。”
卻是周晏清送的禮,阮慈笑道,“他和姐姐倒也投契,前些日子也送了到我這裏,取來我瞧瞧。”
阮容欲言又止,卻也不便相攔,阮慈先還不以為意,待到靈酒送到,只見玉籃之中滿滿當當,全是各色法器,她打開一瓶略略聞了聞,那靈酒成色要比周晏清送給自己的還好。這時還有什麽不知道的?不免也是嘆道,“姐姐身旁,青年俊彥實在不少。”
阮容白了阮慈一眼,吩咐美姬給周晏清回禮,倒是坦然自若,不見局促,顯然對這般事體已是十分熟稔。阮慈不過偶來探望而已,便撞見了一個,平日裏還能少得了了?阮容這次出去游歷,便是幻化面目,只要風韻仍在,只怕也逃不開旁人的仰慕,無意間不知又要勾引多少劍客少俠的情絲了。倒是阮慈自己,或許是東華劍威名太盛,除卻王勝遇之外,竟無人真正對她有什麽男女之思。便連瞿昙越也在千方百計地逃避和她相戀的命運。
阮慈對于那些無用的仰慕,倒是并不稀罕,但思及此處,心下忽地一動,暗想道,“我早就懷疑姐姐身中情種,所以才會陷入對柳寄子的情思苦戀之中,只是當時觀照識海,沒看出什麽端倪。但如今已取過瞿昙越的情種,他那情種是情祖借素陰白水真人之身所發,周天中只怕難有和他相比的,卻也被我尋到了,姐姐身上若有情種,我應當是能看得出來。”
其實被情種附身,未必全是凄涼收場,只是阮慈想到柳寄子,心下便十分關切阮容,也是好奇心起,便觑了個空子,用神雙目,悄然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