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 章 步步行重

雖說修道中人,并不拘泥俗禮,但人情世故,任是洞天真人也不在其外,阮慈閉關期間,捉月崖全是呂黃寧照拂,此時結丹之後,也該先往師兄處拜會走動一番,卻不可急匆匆出了洞天,去七星小築找阮容說話。因此雖然惦記姐姐,卻也還要先去呂黃寧那裏打個轉,還有一點,便是阮容多數是在閉關之中,而呂黃寧卻常有化身在洞府之中,處置紫虛天大小諸事。

果然,呂黃寧洞府中川流不息,全是來領取寶材的執事,天錄手裏拿了一根玉簡,站在下首正和他平賬,秦鳳羽坐在一旁,滿臉肅穆地凝視着棋盤,手裏一枚棋子,半日都沒有點下去。呂黃寧手裏也拈了一枚,因偏頭和天錄說話,袍袖拂動間,倒有幾個棋子被拂亂了位置。

秦鳳羽并不做聲,只把棋子複原,阮慈一邊走近一邊遠遠看去,比從前不知要清楚了多少,将秦鳳羽動作看得分明——她借執子機會,偷偷從棋盤上提了呂黃寧幾子。

這對師徒這樣你來我往,倒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公平,阮慈隔遠看去,不由笑了起來,心中大感有趣,也不點破,只是上前笑道,“天錄,三百年不見,你怎麽更加能幹起來了?”

天錄見到阮慈來了,手中玉簡一撒,直沖了過來,阮慈在空中一個閃身,已到了數百丈之外,笑道,“撞不着我!”

話音未落,天錄在空中移形換位,直接在她身前出現,就要一頭撞上阮慈肩膀,間不容發之際,阮慈稍稍一讓,在空中遁逃起來,身形快到只有殘影,在那氣勢場中也是飄渺不定、難以捉摸。天錄跟在身後,不由得暈頭轉向,便是以輕捷著稱的靈鹿之身,也是毫無頭緒,連才剛結丹的阮慈都無法捉到。

正是立在雲頭,想要埋怨時,阮慈身形在他身前閃現,主動用肩頭輕輕撞了天錄一下,天錄不由伸出雙手,抓着頭頂發髻,對阮慈傻笑道,“慈小姐,慈小姐也更厲害了。”

他雙目亮晶晶的,小嘴咧着,似乎怎麽都藏不住笑意,顯然再見阮慈,心中極是歡喜,阮慈将他挽住,和他一道回到呂黃寧面前,笑着行禮道,“師兄,許久不見了。”

兩人禮畢,秦鳳羽也前來參見,之後才大聲鼓掌叫好,笑道,“小師叔好身法,我們一會也來玩玩這個,豈不是比下棋要好得多?”

這師徒二人分明沒落一子,只在觀戰,但棋盤之上,棋子分布又和阮慈剛才所見不同,氣勢場中,還有些争鬥餘痕,顯然剛才乘着阮慈兩人玩鬧時,又是各出手段、大顯神通。阮慈一向以為呂黃寧是最正經的人,今日才知道原來他私下也是這般趣致,不免笑道,“我是粗人,只曉得這些,旁人下棋,棋子總是越來越多,你們這棋,卻是越下越少,我确實玩不來。”

秦鳳羽大笑道,“師父是老賴了,在同境界中敵不過我,便總是耍些盤外招,小師叔你要下,我們只拼心力,可不許帶氣運。”

阮慈有意修那感應功法,也的确要多下棋才好,聞言約了後會,這才各自詳敘別情。

不似王真人這般,幾百年不見,真身也依然在閉關修行,只有化身出外辦事,又或是天錄這樣的妖獸靈寵,數百年也不見得有什麽進益,三百年時光,對人族金丹修士來說也足夠有些變化,秦鳳羽結丹之後,閉關修煉了數十年,便感到心緒不寧,知道這是久靜思動,便順着心意出關辦差,數百年來時常為門內辦事,因如今洲陸風起雲湧,熱鬧紛争不知比以往多了多少,她二百年來,積累不少功勞,也換到許多寶材。

“所謂差使,有些時候是前去茂宗之中,見證那什麽品丹大會、奪寶大會雲雲,也都是為了培育天才弟子,将那些不能速成的弟子刷掉。若是從前,也可稍微等待,看看是不是機緣在結丹之後,但如今中央洲陸即将步入大争之世,太微門征伐在即,若是無垢宗不能抵擋,盛宗覆滅,氣勢場中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也不是百十年內能安頓下來的,若不能在時限內結丹成嬰,便是再無機會了。”

阮慈也知她意思,亦是嘆道,“只怕此時,氣勢場中,早已開始氣運攻伐。太微門看似按兵不動,但已在許多無形戰場上,不斷攻殺消解無垢宗的氣勢福運,弱其因果,雙方在過去數百年中,已經鬥過了數場。”

呂黃寧點頭道,“洞天争鬥,總是始于氣運,終于氣運,低輩攻伐,乃是虛數博弈已有優劣之後才會展開的總攻。要想完全覆滅無垢宗,沒有數千年很難辦到,就看無垢宗是否會向太微門稱臣了。不過,這七十年間,氣勢場中倒是太平多了,便是清善真人,想來也對那合道天劫極是好奇。”

阮慈有許多事要問呂黃寧,衆人自然也有許多問題想要問她,只是阮慈渡劫一切,幹系太大,卻也無法細說,只能搖頭道,“此中固然也有奧秘,但并無得窺上境的快意,知道得越多,生出的疑惑也就越多,生有涯而知無涯,是一種難以講述的感受。”

未來道祖講道說法,便是同門一脈,也是難得機緣,便連天錄都聽得住了,秦鳳羽面上亦現出如夢似幻的表情,喃喃道,“那一日我便在師尊膝下,仰望小師叔金丹如照,最後一層道基鑄就時,只覺得心中仿佛多了什麽,難以言傳,卻又十分向往,便連凝練法力時,似乎都比從前更能靜下心來,體會靈炁中的細微清韻,想來那便是不可言傳的道妙,亦是我有朝一日,也要登臨其上的秘境。”

她雖知阮慈只怕是古往今來唯一一個未來道祖,但依舊不減雄心,呂黃寧眼神落到她身上,不禁微露笑意,點頭不語。秦鳳羽又道,“且不說這些,去茂宗做客也只是差使一種而已,還有排解宗門紛争,争奪靈地、寶藥……”

敘說三百年來變化,對秦鳳羽是再合适不過的差使,洞府之中,一群執事不由都停下腳步,聽她滔滔不絕,手舞足蹈地說着百年來洲陸動蕩,因此而生的種種變故,還有自己因辦差見識到的許多秘境,原來這數百年間,受氣運激蕩,許多因精炁不足而隐逸的上古遺府、秘境紛紛出世,或是破滅,或是消散,将其中殘存寶物噴發而出,大争之世将臨,也意味着機緣如雨,在諸多性命之上,總有修士因緣際會,臨陣晉升。似乎阮慈結丹,将整個中央洲陸低輩修士的修行節律,都加快了數倍。

“那些該死的,比以前死得更早,那些能晉升的,也就比以前晉升得更快,這便是大争之世。”

秦鳳羽已是金丹修為,靈炁不盡,便不用呼吸,饒是如此,總結了這麽一句,也大喘了一口氣,以示自己實在說了許多話,這才又說起某些出世法寶,阮慈一邊聽,一邊忽而想到阮氏,暗道,“那些該死的,比以前死得更早……阮氏全是凡人,在修士看來,總是很快就會死的,便早死數十年,也沒什麽大不了。柳寄子和陳餘子他們便是這樣想的麽?我……我有朝一日,會不會也這樣想呢?”

或許是不會,但阮慈聽秦鳳羽這麽說,也并未生出反感,她自知自己又變了些許,或許離那凡人阮慈已是越來越遠,只盼着自己還記得那一日在屍堆之中摸索爬行時,心中的絕望,瞧着柳寄子使出仙術斬草除根,搜尋厚坤佩時那冤屈無計的心情。

但那畢竟也是許久以前的事了,此念泛起片刻,又自然沉落,聽秦鳳羽道,“這些年在外行走,也結交了不少道友,不過三百年來死了許多,真正是要氣運、心志、手腕缺一不可,才能在天下英豪之中脫穎而出,留下名號。倒是你那些友朋,都是有氣運的,這些年來非但沒死,反而各個也有了一些名聲,燕山小蘇,金波李氏,都辦成過幾件大事,還有鸩宗那個天才弟子,更是令人聞風喪膽,不知多少小宗在他手上絕了傳承,他修為亦是高歌猛進,三百多年已是金丹後期,但這些都沒有青蓮劍宗沈七那樣威風。他一人一劍,橫行洲陸四處搦戰,再是怎樣的精英弟子,也不知身系師門多少厚望,氣運如何渾厚,都不是他一劍之敵。”

她說得眉飛色舞,阮慈也聽得悠然神往,雖然以她性格,也不會如友朋一般行事,但想到他們可在天地之中自在逍遙,任意游蕩,依然不禁有一絲欣羨。不由笑道,“往昔恒澤一別,已是四百年過去,舊人無恙,當可欣然,就不知何時有緣再會了。”

秦鳳羽笑道,“這有何難,我和你說,在極南面,大洋之畔最近多了一個海眼,不知通向何處,那靈壓不是金丹修士,根本承受不了,我最近正是得閑,也想去湊湊熱鬧,只是友朋多無暇旁顧,你若是有興……”

原來說來說去,是想拖阮慈一道去歷險。

阮慈哭笑不得,雖然大為心動,但也只能悲聲道,“我哪兒能去,沒有拔劍以前,可敢出山門一步麽?那秘境若是在九國之中,倒或許是能去的。”

她提起山下九國,本只是比喻自己行動範圍之窄,卻見呂黃寧神色一動,忙問道,“師兄,難道九國之中竟還真有什麽好玩的秘境,能随我去走走不成?”

呂黃寧笑道,“你合該與鳳羽投契,都是多麽愛鬧的性子,只是她能鬧,你卻是步步行重,這也是無可奈何。不過你禀賦的确深厚,只怕在金丹境中,便可修成感應法了——剛才那話,你只是随意找個地名,卻偏偏說到九國,可見其實心下不知不覺間,已是有些感應,你那失蹤仆人,此刻似乎便在九國之中,既然你已提到九國,那可見冥冥之中,因果牽扯,似乎必要跑上這一趟,才能全了主仆緣法。”

不說凡人,若是那等靈感較弱的修士在此,只怕也要覺得呂黃寧所說神神叨叨,幾乎是胡言亂語。但阮慈已初窺氣運因果之密,卻知他話中道理。此行或許有險,但若是因此便不肯去,何僮性命且不說,這一險也未必就是真正避過。她雖還未拔劍,但既然此時提到九國,心中又念着何僮,便是去上一趟,應了這因緣劫數,想來也是無妨。說不準自己拔劍機緣,就應在其中。

上清門庇護的九個凡人國度,在紫精山、三素澤之下,也是洞天真人掌顧之間,便等如是自家庭院一般,說走就走,阮慈心中存了這一念,又從返回童子口中得知,阮容果然正在閉關療傷,又送來齊月嬰口信,令她無需擔心,阮容性命無憂,若有福緣,只怕這次閉關,便可直接結丹雲雲。便暫将一顆心放下,打算回捉月崖接了王盼盼,一道去九國之中尋找何僮。

又取出九霄同心佩,對天錄炫耀道,“你瞧,這是恩師給我的法寶,賀我結丹辛苦,這同心佩可以分成兩個,那,你拿着這個,我到九國以後,遇到什麽都用這同心佩說給你聽。”

天錄哪會不認得九霄同心佩?但卻從未見過分開的玉佩,當下便接過一片,和阮慈玩得不亦樂乎,呂黃寧額前不禁落下一滴汗來,他已是頗有城府,方才将訝色掩得極好,此時仍是忍不住說道,“天錄,這……”

阮慈和天錄一同看來,呂黃寧頓了頓,改口笑道,“這九國也并不遠,你何妨去問問恩師,要不要一起随着去呢?”

天錄是最願意和阮慈一道出去玩耍的,得此一句,如何不願?阮慈也覺呂黃寧說得有理,天錄當即便飛奔去見王真人,秦鳳羽見狀也要同去,幾人正說笑時,天錄回來喜孜孜道,“慈小姐,主君許了我和你一起去。”

阮慈自然歡喜,只是又生出一個小遺憾來,便是這新得的同心佩無處用了,當下便想暫放在呂黃寧這裏,也可随時詢問何僮諸事,呂黃寧卻不敢接,搖手道,“這同心佩只有道侶才會拆佩,我卻不能拿。”

阮慈失落道,“在我手中,我說什麽便是什麽,我說不是道侶也能拆開佩戴,也不行麽?”

秦鳳羽笑道,“都在九國之內,要說什麽,飛劍傳書不過是一刻的功夫,再說還能顯化分神呢,要了此佩也是無用。可惜我和你一起去,不然你留給我,我煩死你。”

阮慈是絕不會把同心佩留給秦鳳羽的,因她确實很怕被煩死,嘟起嘴将同心佩拿在手裏,正要收回,呂黃寧又道,“此佩也只有修有感應法的修士最能使用,小師妹在門外千萬不要随意拆送了,明珠投暗,這玉佩才從師父身邊到你手中,正是心中眷戀舊主之時,它會傷心的。”

話說到這一步,阮慈才恍然笑道,“是了,可以送給恩師,讓他拿幾日……嗯,只是給了他,他也不會與我閑聊,又有什麽用呢?”

天錄笑道,“怎會呢,真人心情好時,頗是健談的,也喜歡收弟子們的音信,我記得上回慈小姐在寒雨澤捎信回來,真人看了自己的那封信不說,還問了我慈小姐都和我說了什麽,我同他說了許久呢。”

秦鳳羽頓時叫道,“是了,寒雨澤都出了什麽事,你還沒和我說呢!”

她拿話一岔,阮慈也就忘了忐忑,因天錄和呂黃寧都敲邊鼓,便索性讓天錄把同心佩送一半給王真人,道,“和恩師說,讓他特意幻一個不閉關的化身,佩在身邊,随時陪我說話,不然我就不給他了,若他不要,那就拿回來還我。”

說來說去,還是怕王真人不理她。呂黃寧不由會心一笑,見秦鳳羽要說話,還沖她打眼色,秦鳳羽卻是大大咧咧,笑道,“他不要,你送別人去——”

見呂真人瞪她一眼,方才急着轉口道,“便是我方才說的,送給我,送給我!”

不過,王真人對阮慈,素來是不怎麽回絕的,天錄既然見到了他,便也就把玉佩成功送到,又未帶回什麽話,衆人這才動身一道,回捉月崖接王盼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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