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 少女心事

屈指算來,兩師徒上一次見面還是阮慈閉關之前,成就築基七層之後,王真人便并未再見過阮慈,只是讓天錄居中傳話,阮慈當時還頗為惱怒王真人不肯見她,只是此時事過境遷,又忘了當時那女兒家的幽微心事,只一心歡喜王真人竟來接她,心中也滿是甜蜜,直至此時,忽而才明白自己對王真人實則頗是思念,只是自己都未能感覺到而已,雖是從未和王真人這般親昵過,但一時也舍不得退卻,摟着王真人脖頸,不等他回話,又催問道,“真人,你說呀,怎麽來接我了。”

王真人眉頭微皺,說了聲‘你要鬧騰到幾時’,但畢竟未把阮慈推開,阮慈便依舊纏着他問個沒完,青空之下,也有許多目光投來,衆修士神色各異,徐少微欲言又止,終究還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垂下頭溜到舟頭,和齊月嬰之師打了個招呼,阮容也先和師兄行了禮,走來責道,“慈姑,怎生這般無禮,你瞧旁人,哪個不是戰戰兢兢向師長行禮,唯獨便是你,大呼小叫,一點規矩也沒有,豈不是失了我上清顏面?”

阮慈游目望去,果然只見澤中所見修士,俱是規規矩矩侍立師長身後,還有行禮未完的,俱都是和齊月嬰一般恭敬肅穆,且敬且懼,便是莫神愛,也是剛從地上爬起來,這才奔到上首中年修士身邊,賴着他身側的一位美婦撒嬌,想來那邊是萃昀真人和莫神愛養母了,此次太微、上清,倒是都有洞天真人化身來接。

兩人隔遠目光相觸,莫神愛眼神若有深意,突地對阮慈又扮了個鬼臉,阮慈對她吐吐舌頭,又偏頭往後看去,驚喜道,“天錄,你也來了!”

便乘勢松開王真人,和艙內奔出的天錄又抱成一團,天錄雀躍笑道,“慈小姐,多謝你給我寫信,我還是頭一回收到信呢。”

她從王真人身邊走開玩耍,徐少微和阮容、齊月嬰也才方便前來見禮,王真人都淡淡應了,說了些勉勵之語,也都是無甚要緊的淡話,又對徐少微道,“你這趟差使辦得不錯,心性也有精進,學會克己了,未被貪欲沖昏頭腦,很好。”

徐少微面上一白,低聲應諾,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她在王真人、呂黃寧跟前都隐懷畏懼。阮慈已不是第一次發覺,此時不由琢磨王真人之意,心中暗道,“不會吧,大陣之力如此濃厚,徐師姐修為又這樣高妙,已是結丹圓滿,距離元嬰也不過是一步之遙。便是這般,真人還能在陣外感應到她的心思,知道她曾動念要拿容姐去換陽氣?”

她此次見到王真人,心中着實歡喜,直到此時才平靜下來,又想起瞿昙越是化身到此,不知本體是否前來,玄魄門有沒有派出旁人,便回身留意瞿昙越動向,見他也落入一葉小舟,感應望來,方才笑靥如花,對他揮手作別。天錄也将身軀半藏在阮慈身後,好奇地露出一只大眼睛,打量着瞿昙越。

瞿昙越容色寧靜,便是只有金丹修為,姿容在這滿天神佛之中,也極是醒目。見阮慈望來,唇邊牽起一絲極淡笑意,微微颔首以為回應,又看了王真人一眼,便轉身落入甲板。阮慈心道,“他好像生氣了,這也是情種反噬麽?”

不過興起一念,倒并不挂心,轉頭便将此事抛開,拉着天錄叽叽呱呱說了起來,王真人眼神落到二人身上,二人均是恍若未覺。阮容微然一嘆,正要說話,齊月嬰突對她使了個眼色,阮容心中也是一驚,省得自己有幾分僭越,忙收住不提。王真人便對齊月嬰之師莊真人道,“朽木不可雕,也只能如此了,這一路想來辛苦月娘。”

“小師叔哪裏話來。”莊真人對王真人,也如同齊月嬰對他一般畢恭畢敬,唯恐有哪裏不周,聞言忙道,“慈師妹性出天然,又何須多加拘束,剛從絕境歷險而出,此番也是波濤洶湧,便由得她寬松片刻又有何妨。”

王真人聞言,不置可否。阮容垂頭站在徐少微身邊,心中怦怦直跳,暗道,“說是朽木不可雕,可他哪有約束過些許?師叔竟如此寵縱慈姑,方才真是我唐突了,慈姑雖是我妹妹,但修真界師徒遠勝血親,哪到我越過師叔來管束慈姑。此番倒是失了謹慎,不如月娘仔細。”

她也知道王真人修有感應法,只敢稍微一想,其餘隐約憂思都死死壓在心底,随在衆人身後走進船艙,眼見阮慈牽着天錄偷溜進來,也不在王真人身後侍立,站在角落和天錄一起倒騰着要泡茶,也再不敢多言什麽。只坐在師兄下手,聽徐少微說些入澤之後的事情經過。

三人曾分開過一段時間,經歷有不同之處,王真人并未細問,只聽了個大概,得知澤中可能還有兩個大玉修士,以及一名不知來歷的琅嬛金丹,種十六已是失落在空間裂隙之中,便點頭道,“我已知曉了。”

徐少微問道,“小師叔,此次是由誰家牽頭處置?”

王真人未答,他對徐少微似乎十分厭惡,方才那幾句話也是隐含敲打,莊真人代答道,“由太微、上清做主,青靈門福滿子在此地出事,被救走之後,因果已斷,倒是不便再出手了。我們上清是小師叔,太微那邊,萃昀真人也遣了化身前來,但此刻恐還不急着動手。”

他請示地看了王真人一眼,王真人微微點頭,莊真人道,“既然種十六失陷在空間裂隙之中,恐怕清善真人要來的,那便等他們一等。”

看來清善真人還是要撈一撈種十六的,阮慈心中又生出許多疑惑來,此時已覺徐少微十分礙眼——若是只有師徒兩人,她便早開始磨纏了,非要問個究竟不可。莊真人、齊月嬰和阮容在此,王真人只怕便不會同獨處時那樣好打動,而徐少微更是不惹他喜愛,有她在,只怕王真人一句話都不會多說。

既然問不了王真人,阮慈便以眼神去問天錄,天錄悄聲道,“那種真人是清善真人心中的衣缽傳人,自然不會任由其流落在外。”

這是阮慈自己已想明白的事,天錄猶如說了幾句廢話,阮慈嘟起嘴,從他手中取過茶杯,走到王真人身邊放下,低聲道‘師尊用茶’。

王真人看她一眼,不出聲取過茶杯,只在手心摩挲。天錄又端了茶盤來,給其餘幾人上茶,莊真人卻道,“他們這幾人從澤中返回,多少也是耽誤了功行,我正要打發他們好生調息修行,只等小師叔此間事畢,一道回山。”

說着便起身告辭,倒是和齊月嬰一般,最善捕捉旁人心意,也是深知進退。

王真人并未多留,只道,“清善恐怕馬上就要到了,爾等各量法力行事,不要過于貪婪。”

莊真人、徐少微、齊月嬰都是低頭應諾,顯然這是至少金丹期才能碰觸的某些知識,阮慈心中更增好奇,對莊真人也多了一絲好感,随意同姐姐打了個招呼,便眼巴巴地望着王真人,衆人剛一退出艙房,她便迫不及待地問道,“恩師,這……”

見王真人手中依舊擎着那杯茶,心中又是一動,改口道,“這……這茶是我托人在遙山坊市買的,好貴呢,花了我不少靈玉,您且先品兩口,也不枉我一番孝心。”

這一句話便賣了好幾個好,還隐約點出王真人下賜不多,阮慈身家十分微薄,這就又牽扯到她給王真人發去的無禮玉簡了,王真人面上似笑非笑,偏頭将阮慈看了兩眼,阮慈被看得越發心虛,此時再想到自己途中發出的玉簡,便是十分後悔,眼珠子轉來轉去,又沖天錄打眼色。

天錄也是會意,鼓足勇氣大聲道,“慈小姐,你在無垢宗所見,很是玄奇,我收信之後,便當即禀報給真人知道。你記敘得十分仔細,想來便是掌門一脈的郎君小姐有什麽所得,自也比不上我們紫虛天的見聞心得。”

阮慈這才明白過來,以王真人傲氣,若還要遣人詢問莊真人,令他再仔細轉告,又或是從天錄禀報之中得知,豈不是大失顏面,叫人知道紫虛天師徒不睦?忙道,“我哪裏是不想告訴恩師呢,只是怕恩師嫌我啰嗦罷了。既然恩師也不嫌我見識淺薄,那我自然是願說的,還有許多事想問呢。”

心中也不免嘀咕道,“感應既然已如此神通廣大,連遙山宗大陣都無法阻隔,那我走到哪裏,不等于是恩師耳目就到了哪裏,還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還要我親口說出,真是多此一舉。”

她也知道,随着自己心念浮動、修為增長,師徒因果牽連只會越發緊密,便是有咒術護持,兩人當門對面時,王真人只怕也能讀取她心中想法,因此很有些破罐子破摔。這也是因為王真人雖然待她不怎麽大方,但卻又縱容得很,從未約束責罰過阮慈什麽,她膽子就逐漸大了起來,在王真人面前也逐漸肆意。

當下便從王真人身後走出,随意捏了個繡墩,在王真人身側坐了,卻并不坐在王真人下首,因兩人許久未見,若是全依着阮慈,她是最喜歡撒嬌的,只是到底男女有別,若王真人是個女修,只怕此時已是猴進懷裏去了。便是打疊精神,将一路見聞感悟,悉數道出,自然也有許多疑問,說完了無垢宗這段,便道,“這是不是什麽秘法,要以苦修得道,我只是不解,若是秘法修行,想來也是寺中某一長老的修持,一人的大道,怎能令合寺上下都一齊苦修,便是其餘僧人無妨,無垢宗總還有其餘幾個菩薩高僧,怎能答應?”

王真人對無垢宗這一段,似乎真沒有太多了解,聽得阮慈所敘,長指輕挲杯側,陷入沉思,半晌才道,“風雲漸起,各方落子,中央洲陸又要不太平了。”

阮慈道,“越公子說到此事,似乎也十分介意,說‘無垢宗怎有如此膽量,此事定有隐情’,我便是不懂,無垢宗這秘法,是否有礙其餘宗門,否則便是他們自己關起門來鬧騰,又和其餘宗門有什麽關系,以至于要用‘如此膽量’來形容呢?”

這也是她最為不解之處,王真人卻不曾解答,只是淡然道,“他這麽說,你如何反來問我?”

阮慈一時也是語塞,悄眼打量王真人,疑心他對瞿昙越有幾絲不喜,不過她自然是不敢問出口的,王真人卻仿佛是讀到她心中思緒,飲了一口茶,抱怨道,“你這所謂官人,氣魄太小、膽略不足、優柔寡斷,該他做的事不做,倒給旁人添了許多麻煩。”

他少有這般臧否人物,看來确實不喜瞿昙越,阮慈小心問道,“什麽是該他做的事?”

王真人不知想到什麽,唇角微勾,他生得本就風流俊秀,只是身份太高,平日裏總是不茍言笑,冷冰冰地仿佛拒人于千裏之外,此時一笑,面容生動起來,更增風姿,只是面上卻有些嘲諷,将杯中殘茶飲盡了,道,“下次再見,你自己問他罷,只是我料着,他總要有數百年輕易不敢來見你了。”

他和瞿昙越不過是兩個化身,在青空之中一同站了一小會兒,卻仿佛是已交談過許多次一般,對瞿昙越未來行蹤要比阮慈更是明白。阮慈心中十分疑惑,但也沒有再問,知道大概并非她此時修為可以涉足,王真人也不再解釋無垢宗之事,阮慈便又将寒雨澤中的所有見聞,一一坦然說明,只除了莫神愛告訴她的那兩件事,其餘全無保留。

因又疑惑問道,“恩師,其餘周天也和我們周天這般,防護如此周密麽,不論是旁人進來,還是我們要出去,都近乎不可能。還有為何一說有人入侵,大家都肯定是大玉周天的人,想來這宇宙之中,大天無數,便是洞陽道域也自然有許多周天,為什麽旁的大天都沒有來人,只有大玉周天的人要過來?”

王真人道,“旁的周天是不會過來的,只有大玉周天的人要過來。”

他話中隐含玄機,阮慈聽得費解,又知道似乎不宜再問,只是王真人也沒叫她住嘴,那條線不易拿捏。阮慈不由就沉了臉,嘟嘴道,“恩師——”

王真人微微一笑,道,“你若想要知道,便快些結丹成嬰罷,有些事只有到了那個修為才能明了,到了那時候,想不知道都難。”

每回見面,都是催問修為,從未有一句關心,阮慈委屈地應了一聲,心想難怪她對王真人不如其餘徒弟那般尊敬,那王真人也不似其餘老師一般慈惠澤愛,靈玉不給也就罷了,軟話都未曾聽得一句。

其實她也知道,王真人催她修行,大概自有用意,便譬如寒雨澤一行,若她不來,只怕阮容便要落入大玉周天手中,王真人所說‘一個替身,死便死了’,終究他每句話,若是依言做去,阮慈也不會吃虧。只是道理是一回事,心緒又是一回事,王真人待她都說不上是忽冷忽熱,只是冷漠與更冷漠,阮慈心中卻又偏偏總惦記他。這情窦初開的少女心事,纏綿悱恻,也少不得委屈不平,帶了一絲幽怨。

她原本還有許多疑問要問,也有許多感觸想和王真人傾訴,這些話自然也可以和阮容、和莫神愛說,但阮慈心中首選卻是師父,是以王真人來接她時,阮慈才這樣歡喜,只是此時卻又突然意興闌珊,心想道,“真是莫名其妙,又不是中了情種,也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又是為了什麽,如何慢慢的就成了這樣。”

她對瞿昙越三防四防,總是頗多揣測,但不知為何,對王真人卻從未動過疑心,覺得這萌動心意,是他給了情種,又或是什麽功法秘寶之用。大概也因她這般心緒湧動,對王真人來說或是平添煩惱,是以他許多時候都是避而不見,想來自己這個徒弟當得也不是很好,還要他設法打消心中這不該有的情念。

一思及此,便要起身話別,也再不想貼得這樣近,只盼着此後都和他互相離得遠遠的,不要再見才好。心中甚而突然動念,想要找些讨人歡喜的侍從跟随左右,只是此念才動,又被王真人叫住,道,“你到哪裏去?”

天錄也随在王真人身邊,好奇又不解地望着阮慈,阮慈道,“我要回去調息了。”

本來對大玉周天還有許多事想問,譬如那白發少年的功法,還有種十六的生死,乃至宙游鲲、凍絕之力等等,現在卻是什麽都不關心了,只想着回山閉關。盡管回山便等于是回到王真人內景天地之中,并未真正遠離,但只要在阮慈心裏,離得他遠遠的便已足夠。

王真人不知看穿了這複雜心緒之中的多少,但卻并未置喙一語,只是轉頭望向天際,說道,“清善已快到了,她要到天外去救徒弟。我等都要跟随前行,這熱鬧,你不随我去瞧麽?”

他語調仍是淡淡,沒有絲毫柔情蘊含,要說是挽留,實在過于牽強,若換了一個女修在此,只怕更增惱怒,但阮慈卻又并非常人,極能體察心緒,又最善揣測王真人,心中所有委屈,剎那間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心中一時歡喜無限,簡直想要撲進王真人懷裏,只是此時又非久別重逢那一刻,自制尚存,只是對王真人粲然一笑,眉目宛然、百般嬌姹。

王真人如若不見,仰首道了一聲‘來了’,伸手扣住阮慈手腕,氣機一展,将她神念裹住,合身沖出天際,果然見到天邊一枚大星向此處墜來,氣機有一絲熟悉之處,正是阮慈曾有一面之緣的清善真人。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