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幾次歷練,要數此次滄浪宗和太微門帶來損失最大,如今太微門弟子落到阮慈手中,豈可輕易放她逃脫?若按她平日性子,說不得就是随手一劍,将她殺了,此時念及阮容和種十六還在一處,留着此女性命,也許異日能有些用處,這才熄了殺心,對瞿昙越說道,“官人,這人可以歸我處置麽?”
瞿昙越本就是為了助拳而來,自無不可,對阮慈微微一笑,只說了一聲,“娘子和我越來越生疏了。”
便将那少女送到阮慈身邊,又道,“此女落入黑水域中,傷勢沉重,若不及時醫治,恐怕也難派上用場。”
那鬼臉少女落入三人手中,已是閉上雙眼,做出一副萬念俱灰,只等着隕落的模樣,聽到瞿昙越這樣說,眼睛又咕嚕嚕地轉動起來,她生得十分瘦削,面有病容,長相說不上嬌美,但宛若猿猴一般,手長腳長,雙眼奇大,透着機靈。接口說道,“不錯,種師兄這個人最是冷漠無情,若是我損壞道基,将來成就有限,那他一定不肯換我,說不準還要叫你們殺了我,免得你們把我帶回山門中去,盤問太微門的隐私。”
阮慈看她如此靈動,心中不知為何,也燃不起多少殺意,暗嘆了一聲,想道,“我真是想一出便是一出,什麽人令我讨厭、令我生氣,我就想把他們全殺了,什麽人讨了我的歡喜,便是敵人,我又也覺得随随便便就殺人,真是十分殘忍。”
實則她在綠玉明堂所為,用這般标準來評判,完全是殘忍之極。不過好在阮慈對自己的認知十分清楚,也明白自己并非正直之輩,最好也就是個随心所欲、任性妄為的評語,因此她對自己十分寬待,既然心中對這鬼臉少女并不厭惡,也就不為難自己,哼道,“話雖如此,我可不會給太微門的人花費什麽寶藥,把你的乾坤囊交出來。”
那鬼臉少女老老實實地交出乾坤囊,阮慈神念掃去,見裏頭法器、靈玉皆有,看來并非随手掏出一個乾坤囊打發自己,略感滿意,随手取出幾味生氣濃郁的丹藥,塞進少女口中,待到她略微煉化丹藥,臉色好看了些許,便取出養盼環,伸手一指,養盼環化為一個項圈,捆在少女脖頸上,少女悶哼一聲,身形頓時墜下些許,這養盼環雖沒有完全鎖住她的靈力,但也等如是在這少女內景天地之外豎起一層屏障,令她攝取靈力更是緩慢不說,體內法力若有異動,阮慈也能大概察覺得到。
“你若是聽話,種十六又還算有些本事,能制住我姐姐,把你換回去時,這乾坤囊我也自然還給你。若是你不聽話麽……”阮慈伸手在她脖子前抓了一把,威吓道,“我就在項圈上再牽一條鏈子,和牽猴一般牽着你。”
那少女握着玉圈邊沿,雙目微紅,似是被阮慈的說辭吓得忍不住有些想哭,不過眼珠子依舊是滴溜溜轉個不停,這故意做作出的可憐姿态,十分容易戳穿,她自己也明知如此,更顯得這被吓住的樣子,是做出來哄阮慈的。阮慈瞪了她一眼,示意自己看穿了她的小把戲,道,“這鏈子已經鑄成一半了。”
那少女嘻地一聲笑了出來,道,“果然是南蠻來的野姑娘,人家困敵,多半都是化成雙環,捆住手腳,最多捆在額頭,做個緊箍咒,偏就你要捆在咽喉上,你瞧我長得有些像猴子,便也把我當猴子來待麽?那我每頓都要吃芭蕉。”
名門大派的弟子,阮慈也是見得多了,也有不少個性跳脫、善噱喜笑的,不過和這少女一般滑稽的人物還是第一次見,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若也肯只把自己當猴子來看,不動什麽歪腦筋,那自然每頓都有芭蕉吃的。”
又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少女道,“我叫莫神愛,是太微門萃昀真人之徒,我知道你姓阮,是紫虛真人弟子,我們都是洞天門下,不過我比你大上許多,你應該叫我一聲莫師姐。”
阮慈笑道,“你到底是猴子還是太微弟子,我才不叫猴子師姐,但太微弟子就沒有芭蕉吃了。”
莫神愛聞言不由極是糾結,半晌才做出決斷,面色陰晴不定地道,“那我還是做猴子吧——若芭蕉不那樣好吃,我再做太微弟子也不遲。”
阮慈本可将她收入人袋,不過此處靈壓極強,莫神愛又有傷在身,若是收入人袋,恐怕抵禦不了寒水重量,道基受損,也就失去交易價值。只好用養盼環将莫神愛困住,四人一道去尋寒水花田。——這莫神愛是極活潑極調皮的性子,喜做鬼臉、好惡作劇,雖說此刻被困住了法力,但阮慈沒有封住她的口舌,兩人一道談談說說,倒免去了阮慈和崇公子、越娘子同行的尴尬,因阮容而低沉的心情也逐漸輕松起來。
她一路只問莫神愛一些太微門中瑣事,莫神愛倒也爽快,知無不言,她是太微門庇護的凡人國度出身,據她所說,本身是個棄嬰,在山中啼哭時,被萃昀真人洞天之中一個寵姬無意發覺,那寵姬本是回家探親,偶然掠過那崇山峻嶺之中,聽聞到嬰孩哭聲,便将她抱回養育,收為養女。不想萃昀真人其時正好出關,見莫神愛生得可愛精靈,根骨清奇,便将她收入門下。因此她雖然是凡人出身,而且襁褓中便被抛棄,但有記憶以來,便是洞天養女,威風無限,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只是到底是嬰孩時被抛棄在瘴疠之地,被寵姬救起時,已是氣息奄奄,虧損了根本,因此面上病容,難以消褪,萃昀真人也不曾為她設法祛除。
能來寒雨澤歷練,并以築基修為從黑水域中掙紮而出的,根底定然不淺,師父不是元嬰就是洞天,因此阮慈也并不詫異,倒是瞿昙越聽莫神愛如此說來,不由奇道,“萃昀真人和清善真人素來不和,你怎會和種十六走在一處?”
莫神愛無奈道,“說是不和,但終究是同門師兄弟,大長老把我叫去吩咐了幾句,爹爹也沒說什麽,種師兄自己也帶了許多金丹弟子來為我們壯行色,也只能如此了。”
怪道太微法舟之上,修士如此之多,原來是兩撥人湊在一起,阮慈道,“看來你才是這一趟的正主兒,不過,如今這般,寒雨花怕是采不回去了,你爹爹會怨怪你麽。”
莫神愛笑道,“怕什麽,我們太微門也不是第一次有弟子沒把差使辦好,便是之前恒澤天那次,派出的兩名弟子,半路上便被燕山魔修給殺了,那魔修還裝着自己是太微弟子,在恒澤天裏招搖撞騙,事後漸漸傳出來,不也沒有什麽?再說,爹爹是最寵縱我的,這還是我第一次出門辦差,若不是盛宗都有規矩,築基弟子一定要出門為宗門辦事,爹爹還舍不得放我出來呢。我早打定主意,這次難得出來,我可要玩個夠!我和爹爹說的時候,爹爹也未說什麽。”
阮慈聽着,還當她是炫耀自己受寵,瞿昙越卻十分敏感,追問道,“兩次都未說什麽?萃昀真人對你這一行,可曾說過什麽?”
莫神愛大有深意地瞅了瞿昙越一眼,搖頭道,“從頭到尾,爹爹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看來萃昀真人對清善真人的決定頗有保留,因此才是一語不發,阮慈聽了,心中也是一動,便知道萃昀真人恐怕多少也曾窺視到今日的際遇因緣,口中道,“這麽說來,你們倒是倒黴,一句話沒說,一句話沒做,只因是同門,便被卷入浪中,若是種十六搶了姐姐回去,功勞也不會分給你們多少。”
莫神愛笑道,“他有什麽功勞?”
她這話大有深意,竟似乎看穿了阮容身份,阮慈不由一驚,莫神愛又得意起來,對她做了個鬼臉,只是礙于此時法力被困,不像第一次遇見時那般吓人,口中笑道,“你曉得我為什麽叫神愛麽?”
阮慈道,“為什麽?不是因為你運氣極佳,被人救走,仿佛得神明垂愛?”
莫神愛搖頭道,“非是如此,而是因為我天賦異禀,生就一雙神目,可以看破虛實、照見本真,我年幼時,雙眼望去,能照徹凡人肺腑,也是因此被父母畏懼,遺棄山頭。而我媽媽之所以能在空中聽到我的哭聲,也是因為我的目光将氣勢擾動,令她感應到我的存在。這般天賦,在此時現世,實是氣運仍舊鐘愛琅嬛周天的表現,若真有道神,我這神愛,并不是神愛我,而是神愛琅嬛。”
她說得神神叨叨,阮慈聽得雲裏霧裏,只明白一件事,那便是此女生就神目,恐怕已是看穿她劍使身份,這天賦神通厲害無比,只是不知為何,沒有把此事告知種十六,想來原因也無非是門內派系傾軋——但她沒有告訴種十六,也不代表回山後不會告訴萃昀真人,或許只是要将功勞留給萃昀真人這一系而已。
阮慈不可能一輩子隐藏身份,劍使羽翼,無非是讓她在結丹拔劍之前能更自在一些,若是築基九層,此時倒也不懼身份曝光,但她築基十二,實在不知結丹之前是否還要外出尋找機緣,雖然和莫神愛十分投緣,但聽得此言,心中仍是殺機隐現,還未開口說話,身旁瞿昙越微訝問道,“你就是太微門新近收入的神目女?”
莫神愛挺起胸膛,自豪地道,“正是。嘻嘻,怕了吧?我就不信你們知道我是誰,還敢殺了我。”
她剛才說自己要多玩一陣子再回山去,阮慈只是未曾駁斥而已,心中依然覺得這想法十分天真,此時見瞿昙越反應,才知道莫神愛自有依憑,不由疑惑道,“這神目女……”
瞿昙越望着莫神愛,許久才移開眼神,噓出一口涼氣,道,“種十六真是該死——你父也實在大膽,倘若你方才死在黑水域中,甚或是我們手裏,這該如何收場?”
阮慈此時對這神目的好奇心已幾乎難以忍耐,喝道,“官人!”
莫神愛卻十分得意,對她扮了個鬼臉,吐舌道,“你這就不知道了吧,其實——”
她拉長了聲音,将阮慈胃口高高吊起,這才笑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過爹爹說過,我這天賦極有用處,越是高修大能,便越舍不得殺我,讓我盡管玩鬧,無需顧忌旁人,我一向是最聽爹爹的話的。”
她又悄聲對阮慈說道,“你瞧,這次出門,爹爹什麽都沒說,我也就學着爹爹,種師兄問我的時候,我什麽都沒有說。”
阮慈有種強烈的感覺,莫神愛并沒有說謊,她并非是從其餘線索中推測出自己是真正劍使,可能早在兩人初遇時,便看破了天命雲子的遮掩,這才對她扮了那個駭人鬼臉,顯示心中得意。她心下亦不由駭然:才是築基,便可看破洞天法寶,随着此女修為精進,将要看到什麽地方去?
又想起一事,不由問道,“你得意什麽……便是因為你什麽都沒有說,你帶來的許多人才被巨浪卷走,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心中當真能做到毫無挂礙麽?”
想到阮容,心中不免一痛,旋又有些煩躁,才剛平複的神念,又有些騷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