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如何,阮慈對青君的勸告終究是有幾分不以為然的,她這個人便是這般,道祖箴言,也是憑着心意,或聽或不聽。若她是青君轉世之身,終有一日,過去世的青君會在她身上憑依顯聖,那麽讓她多體會人間情愛怨癡,那求不得的苦痛,得償所願的狂喜——不論什麽情感,都要一一嘗過,那對青君而言自然最好。但在阮慈自己而言,她又不常覺得孤獨寂寞,也不羨慕伉俪情深,天地之中有趣的事情再多不過,任誰伴在身邊都差不多,比起放膽去嘗遍世間情致,她更想好好修行,畢竟形格勢禁,和人談情說愛可不能讓她活得更久。
再者,阮慈是個不吃虧的人,她身邊所有人大多都和她有因果利益勾連,便是有些許情感,那也并不純粹,在這般人事之中,要她和孟令月一樣縱情遂意,自己自然要大吃虧特吃虧,還不知這情念要被利用去謀求什麽好處,那些人憑什麽能占這麽樣的便宜?
話雖如此,她也不會因此就額外斷情絕愛——或許如若這樣過激反應,也在青君算中,有一日反而會成為能被她所用的伏筆,對不願采納的建議,阮慈覺得還是就當耳旁風一般,聽過就算,她想怎麽做就怎麽做。至于青君所說,沒有品嘗過人間各種情感,難以合第二道——以她如今築基身份,似乎還不必考慮得這樣遠。甚而連她可能是轉世身的事,阮慈也不過是粗粗一想,便再不浪費心思,不論青君、謝燕還乃至上清門想要将她這枚棋子落在哪裏,對阮慈而言,此時唯一能做、唯一想做的便只有一意往前行去,一刻都不用委屈了自己。
将此番玄妙經歷在心中仔細整理,自然也是頗有所得,一來是明晰了修為提升的界限,她夢入北幽洲時,正在第五層高臺上,往第六層築去,如今則是立于第六層高臺,往第七層築去,算是入了築基後期境界,修道至今四十餘年,已是築基後期,當時在南株洲結識的桓長元、董雙成二人,想來已被遠遠抛下,若無特殊際遇,四十年對築基修士來說,可能最多也就從築基二層修到四層,想要築基圓滿,沒有數百年是辦不到的。
阮慈此時只需将第七層高臺修築圓滿,最多耗費二百年光景,便可服用兩枚丹藥,将修為推動到九層圓滿,不到兩百歲而築基九層,只怕在琅嬛周天都是異數,但對她而言,九層之後該如何修築那虛無缥缈的後三層,實在毫無頭緒,眼下也憂慮不到此處。
此次所得,第二便是知道了些道祖的隐秘事,對道祖布局隐隐有了一絲含糊猜測,只是尚不能說個子醜寅卯。這眼界上的進益,與道祖坦然傾談的機會,便是多少大能修士費盡心思也謀求不到的。阮慈且還注意到一事,那便是她兩次穿渡過來,都是在某一道祖來訪的時點,只不知是否都是同一人了,且這時機上的關聯,是否單純只是巧合,還是也有因果上的牽連。
第三,便是她終究已暫時放下了前些日子難以消散的陰霾,不論是金波宗傅真人一脈,還是靈遠圓寂,在大能眼中來看,或許都和洞天隕落沒有什麽分別,不成道祖,終是虛無,這隕落是遲是早,也不必過分介懷。阮慈自己或許還不能這樣看待世間,但借他人慧眼,多少已能平和看待心中思緒。更要緊的,是靈遠說她渾然天成,并無沾染,可見東華劍中蘊含的戾氣并未影響到她的性子——她倒不怕自己是個兇殘好殺的人,也從未想過要做個好人,對阮慈來講,最要緊的是兩件事,一,她是不是自己,二,她死時能不能有個結果,得個明白。
靈遠之言,令她心中一大隐憂就此放下,修為亦是有些提升,雖來不及再服用丹藥拔高修為,但築基後期,也足以趕上寒雨澤一行。按說阮慈心中應該十分歡欣才對,但此時卻總還有些不得勁兒,仔細思量,卻是因為此番出關,自然要前去拜見王真人聆聽教誨,而她現下又有些不願見到恩師。
要說是為什麽不願見,自己也不甚了了,理由倒是可以找的——她在北幽洲所見那殘魂,對靈遠所受那一劍似乎早有預料,又對靈遠說些‘師父猶如我父’、‘盼着有個人對我師父好’這樣的話,無疑是說給她聽的,這很難不令人聯想到王真人,但阮慈并不願用往事問他,甚至在紫虛天內都不敢十分思量此事,若不是自己正在閉關,布下了幾重清心靜念的陣法,又念誦了幾遍淨心咒,都絕不會輕易想起。
從前聽聞王真人殺徒一事,只覺得仿佛奇聞,現下對因果有些了解,才知道王真人在那件事上受創之深,只怕後患将要延綿到如今也未可知。是以阮慈并不願讓他想起傷心事,唯恐擾亂王真人心境,可又對那殘魂所說不以為然,暗中嘀咕道,“盼着有個人真正明白他,對他好……那關我什麽事,我可不要對他好,我更不想明白他。”
這話有些賭氣,她也說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心中卻又隐隐知道,自己不願去見王真人也不止是因為殘魂所說的那幾句話,要說是什麽別的,卻又說不上來。只是拜見恩師也是勢在必行,阮慈心思紛亂,忽地一動念,想起《玄珠錄》來,暗道,“若是能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都凝成珠子收起來便好了。”
正欲這般行事,卻又有些遲疑,想起青君所言,“但這些情念,也是我生而為人方才有的寶貴煩惱,連先天道祖都無法感受,那些妖修也是渾渾噩噩,難有這麽複雜的心思。”
“将他人情念凝結,倒是自然,他人的情緒不能亂了我的識海,但我若是有什麽念頭都凝成珠子,最後我還是我嗎?會不會變成一個冷冰冰的修道傀儡?”
她頓時絕了這想法,又一咬牙,暗想道,“我不敢見真人,無非就是怕他感應了我腦海中那亂七八糟的念頭去,但他乃是洞天高修,又修有感應之法,不知要感應到多少人心中的隐秘,便是察覺到了我心中的念頭,又有什麽了不起的。更何況洞天真人,所思所見和我已是大不一樣,就宛如兩種生靈,便是我歡喜師父又怎麽樣,我也很歡喜天錄呀,更何況我分明也不歡喜他,都是青君在那胡亂猜測,煽風點火。”
她終究是性子爽快,旁的姑娘或許要翻來覆去,纏磨許久,阮慈卻是這般稍一反複,想到王真人高踞洞天,雖然幻化出分神前來相見,便仿佛和她是一般人物,但其實雙方差距極大,便宛若一盆冷水淋頭澆下,再也沒有什麽遐想,只将許多心事藏好,又想着,“鳳羽已經閉關三十年了,也不知我去寒雨澤之前,能見到她不能。”
正是這般尋思,忽覺周圍靈氣輕顫,她心中一動,連忙撤去法陣,飛出洞府朝天望去,身後婢女連忙上前參見,阮慈問道,“這靈氣變化,可是有人晉升了?”
那婢女笑道,“此是羽小姐洞府方向,怕是羽小姐終于丹成,慈小姐可要前往一觀。”
修士築基通常不會有什麽動靜,但成丹、結嬰,都會引起靈氣震顫,成就洞天時的氣派,想來應該更大。其實秦鳳羽便是此時結丹,也還要穩固修為,數日才能出關,阮慈去她洞府之外亦看不到什麽,但她心中也是十分歡喜,便往靈氣震顫之樞飛去,果然見到數百裏外,有一座小小浮山,那正是秦鳳羽所居之處,随靈氣變化漂浮至此。
她也不敢靠得太近,只在遠處遙遙看着,也不好用神觀照氣勢場中的變化,只是含糊感覺到天地之間,似乎有某種氣勢正在不斷收縮膨脹,便仿佛心跳震顫,一漲一縮,令這方氣勢場內充斥了緊張意味,卻又隐隐有一股新生希望之意,便仿佛是在濃濃黑夜之中,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但卻知道朝陽不久升起,這黑暗絕非永恒。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黑暗逐漸消散,天邊似有彩霞浮現,仿佛旭日即将東升,卻始終無法掙破無窮黑暗,正在那令人屏息靜氣的緊張等候之中,突聞一聲清脆鳳鳴,一頭五彩鳳凰自浮山頂部化現,繞着樓閣回飛三圈,鳴叫聲聲,空中仿佛有無窮綠意,若隐若現,正是那梧桐樹頂,那鳳凰在空中展翅翺翔,緩緩落入林間枝頭,仰首清鳴數聲,用力一啄,将那黑夜啄破,一枚金丸頓時當空躍出,迸發毫光萬丈,将那殘夜驅逐,其勢磅礴,浩然難擋,令人目眩神迷,不覺竟有些口幹舌燥,驚魂未定之感!
那金丹懸在空中,并不落入洞府之內,而是緩緩旋轉,其轉動之勢,仿佛攪動風雷,連天邊靈氣都随之搖動旋轉,阮慈在這漩渦之中,竟有些存身不住,又怕自己身在漩渦之中,會令金丹轉動更難,忙往下落入海水之上,又往後飄飛數裏,此時仰望金丸,便真如同是烈日一般,又小又亮,依舊在緩緩轉動。而攪動之勢,已不再是風雲靈氣,隐然更有一些莫名之物,仿佛因果氣運都被卷入其中,随那金丸轉動不休。
此時裹挾之物,已有許多,金丹轉動得更是艱澀,但卻不見停滞,在那梧桐枝頭,轉動九次,終于落入林間枝頭,一時天際一陣大亮,仿佛一輪大日,卧入鳥巢之中,這虛影一閃即逝,合着金丹一起,化光投入洞府之中。阮慈心中大喜,身旁婢女亦是輕呼道,“金丹九轉,羽小姐距離洞天又近了一步!”
築基九層,未必就能金丹九轉,這最後一轉是何等艱難緩慢,衆人都是看在眼裏,阮慈亦是為秦鳳羽高興,心中陰霾,一掃而空,喜孜孜道,“不錯,待我拜見恩師過來,定要去找寧師兄好生賀喜一番。”
紫虛天門下還有幾個門人,卻是依舊在閉關之中,畢竟阮慈入門才五十多年,元嬰真人閉關幾乎都以百載起,便是金丹真人,閉關數百年也不在話下,阮慈迄今仍是無緣得見。
她往崖邊小院去時,卻是撲了個空,天錄從屋內出來道,“慈小姐,真人說此次便不必相見了,既然慈小姐已是築基後期,料來寒雨澤可以成行,令小姐去七星小築和族姐相見,或是拜見掌門,自行商議即可。”
阮慈聽聞,也是愣了好一會兒,其實她本也不太情願見王真人,但王真人不見她,不知為何她心中又大是惱怒,不由發脾氣道,“哪有這般師尊,對弟子絲毫也不關心,哼,天錄,我們走,再不要見這薄情寡義的師父。”
說着便将天錄一拉,往天外飛去,又笑着逗他道,“我們去寒雨澤,你敢不敢随我們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