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君之意,對仆僮來說不可違逆。四仆雖然明顯被阮慈吓到,但仍只能如數照辦,栗姬做了湯,發着抖捧到面前來,兩個男仆也砍伐洞府周圍的林木,削成長杆,将兩名刺客在門前挂起,又由何僮下手,割破了第二名刺客的喉嚨,将他倒吊着放血,便如同給雞放血一般。原本的仙家府邸,意境卻是已被這兩根長杆破壞殆盡了。
阮慈對仙家意境自然一點也不在意,河蚌肉煮後縮小,原本十餘人大小的蚌肉,如今只夠她吃個兩餐,她也不吃獨食,叫四仆盛些湯喝,河蚌雖然除了幻術之外沒有任何攻伐手段,可說是空有境界,但終究是築基期妖獸,分飲肉湯,對四仆均有好處,煉氣期弟子的仆僮中,少有能享受到這個的。
前一日還未修行,一夜過去,便帶回了一只築基期的妖獸,還有兩個刺客修士,四仆對阮慈如今又敬又畏,更不敢違逆她絲毫命令,每兩個時辰為一班,輪班到門外去割破傷口——築基期修士,身體生機已很是強大,雖然道基已被吃掉,但又有金丹期丹藥粉末吊住一口氣,若是不及時劃破傷口,兩個時辰就要長起來了。
創口不斷長好,又被劃破,這自然是痛苦的折磨,但那修士的氣管已被劃斷,雙手更被綁縛,除了喉嚨中‘咯咯’之聲,竟無任何方法可以纾解痛苦,鮮血一滴一滴,沿着顏面發髻倒流下來,污濁不堪、腥氣撲鼻,這般流了數盆污血,都由衆仆拾掇,如此過了兩日,門中漠不關心,毫無動靜,而張姬已支撐不住,這一日清早,該她去放血,她拿着匕首走到那人跟前,別開眼不敢看那狼狽血腥的場面,手中匕首欲送不送,将要觸到那又結了薄薄血痂的頸間時,突然大哭起來,跪地轉身沖大門不斷叩首,口中喊道,“小姐饒命,小姐饒命!我實在是無心的!”
阮慈得了一頓飽餐,可以數日不再進食,這兩日都在洞府內用功,張姬聲音傳到耳中,她也并不詫異,點頭道,“早說不就完了?非得熬這兩天。她也害怕,我也不舒服。”便命三仆把張姬帶來,就在上房中審問。
張姬本來膽子就小,這兩日更是茶飯不思、形容憔悴,一進屋就哭了起來,“小姐明鑒,奴有個叔叔,原本也在山中用事……”
斷斷續續将事情分說清楚,原來她能列名備選,便是這個叔叔照應,進山之後又處處關照,雙方關系自然頗為親密,那一日她應選進了阮慈府中,來到洞府之後,叔叔也來暗中探視,又細問了不少阮慈之事,張姬都一一說了,又告訴叔叔阮慈自得紫虛洞照天青睐,原是請其放心的意思,不料第二日竟有此變,她本來膽子就小,見有兩名刺客來行刺阮慈,便疑神疑鬼,覺得怕是和自己叔叔有關,如此兩日下來,精神早已崩潰,終是忍耐不住,只求一個處置。
阮慈問得她叔叔名字叫做張德,又知其在中呂峰一位真人手下辦事,頗得寵幸,但張姬卻不知那位真人姓名,也是點頭不語。張姬砰砰叩首,連道,“我洩漏小姐機密,身死也是應當,但請小姐開恩,饒我家人一命。”
阮慈嘆道,“你也是個可憐人,但你家人命運如何,卻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
對張姬而言,行事不密,将洞府內的訊息往外炫耀,這是為人仆役的大忌,阮慈今日打獵遇險,多數便是她洩漏事機,引來的試探。——門中衆真已知東華劍使,就在南株洲這批弟子之中,但阮容肯定是徐少微等人留意的對象,在南株洲也已驗看過了,身上并無東華劍的氣息,那麽便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東華劍确實在阮容身上,只是用秘寶遮掩了氣息,二是阮容只是一個替身而已,真正的阮家骨血,早就藏在其餘弟子之中,也得到了可以遮掩氣息的秘寶。
大勢如此,阮慈自然也在懷疑之列,不過她未入道,原本所受注意應該要小一些,張姬那叔叔被差來問話,卻帶回一個令人注意的消息,便是阮慈已得紫虛洞照天青眼。王真人手中,可是有東華劍使必修的《青華秘聞》,雖然和謝燕還不共戴天,但會不會因此反而更悉心栽培劍使,斷絕謝燕還再得青劍的可能?
如此一環扣一環,阮慈出門厮混時,才引來接連兩人的伏擊試探,幕後主使者思維亦是缜密,琅嬛周天規矩不喜以大欺小,他們先備了一名煉氣期大圓滿的刺客,煉氣期始終還沒有正式入道,便是凡人,身手好些也可以和煉氣期修士較量,便不算是全然以大欺小。
眼看這煉氣期修士逼不出阮慈的底裏,另一名築基期刺客當即頂上。阮慈身上要沒有東華劍,擅入野林,死也就死了,宗門不會多管,若有東華劍,一個凡人,在生死之際,哪還有不用出來的道理?便是她頂得住,寧死不屈,背後護衛東華劍使的人,也該被逼出來了。
就中曲折,阮慈在見場觀勢之後,大概便已都想明白了,她入林後不久,那兩個修士匆匆趕來,想來也是沒料到她這麽閑不住,第一日剛立下洞府,第二日便進林中游覽,機會太好,錯過了可惜。她曾在《天舟渡》上看過一門神通,大神通者,可以将神意寄于仆從後輩身上,後者所見,便是寄下神通者所見,這兩名修士身上,或許便都有神意寄宿,可以通過刺客的眼,來查看她的成色。
形勢如此,就此打道回府,那麽下次的試探會更隐蔽也更險惡,而且四仆中究竟是誰走漏消息也不好查。她将計就計,演了一出戲,只當靈華玉璧就是最後的底牌,也算是演得聲情并茂。靈華玉璧中蘊含的劍氣,便真是東華劍氣又如何?這一看就是高人引東華劍氣,灌注玉璧而成的法寶,她一個凡人,怎能做到這些?只能說阮慈和劍使關系匪淺,大概是親密的後輩,這也為她之後和阮容親近,打了些鋪墊。
至于之後攜回刺客屍體,吓唬仆僮,逼出洩密之人,就不必多說了,身在局中,借勢利導,這都是應該做的事,阮慈靜室自省,自己有兩件事是做得不該的,第一件自然是多嘴說了一句紫虛洞照天,此事有八成是因為這五個字而起,第二件則是出門打獵的時間太倉促了一些,剛立洞府,第二日出門打獵便有煉氣修為,這将讓她開脈的時間點變得極為清楚,一夜開脈,開脈後便可和築基修士鬥得不落下風,便是這築基修士只是門中仆從,上清門弟子也個個不凡,但她也依舊太紮眼了一些。這靈華玉璧,恐怕只能略釋衆疑,她仍舊會在衆真眼中,成為一個值得長期注意的弟子。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不過就算再來一次,阮慈恐怕也還是會立刻出門打獵的,該試探的人,怎麽都會來,餓肚子的感覺可不好受。所思者,無非言語細處應當更加留意,這般看來,也難怪那些修者都是遮遮掩掩的,恨不得一句實話都不說,她還沒完全說實話呢,便找了這麽多麻煩,虧吃多了,人也就小心了起來。
張姬既然承認走漏風聲,阮慈便把三仆叫來,分別私下詢問,讓他們揭發另外兩個同侪有沒有往外傳遞消息,三人倒是都為彼此打了保票,據說張姬的叔叔,也是跟着送月奉的執事前來,才能和張姬說話。至于他們三人,在門中雖然也有故舊,但各奉主人,便是要彼此探視,又哪有這麽及時?見張姬下場,三人也是吓得不輕,各自賭咒發誓,從此忠心用事,一句話不敢流露出去。
其實便是張姬,又何嘗有害主之意,只是不識宗門風波險惡,若是本門弟子,向親友誇贊一番主上已被洞天真人重視,又有何妨?畢竟洞天真人青眼有加,将來自然也有許多事跡顯露,這并不是一件能瞞人的事情。阮慈并不怪責張姬,也覺得她很可憐,但此女已不能留,便喚來何僮,說道,“你把那兩個人都放下來,和張姬一起,送回靈谷峰去,把事情都告訴當值執事,就說這兩個人要害我,被我打殺了,這個張姬,我用不了了,你另外再要個會做飯的侍女來,栗姬手藝也不怎麽樣,你吃着如何?”
何僮是四仆中最沉穩的一個,話要少些,卻都頂用,不過也是被阮慈這個主人搞得有些吃不住,嘴角抽了下,道,“我等仆僮,得飨靈食已是意外之喜,口味如何已不能分辨。栗姬平日造飯手藝不錯,但靈物烹饪艱難,确實也不是她能勝任的。”
阮慈噢了一聲,說,“以後你就直說一句‘我覺得她做飯挺中吃’就行了,不用這麽客氣。”
何僮垂首稱是,出門自然叫人忙碌去了,阮慈也好奇中央洲的凡人怎麽使用法器符咒,便跟出去查看,只見這三人力氣都是頗大,便是栗姬,也輕輕巧巧将長木拔出,又将已死刺客的屍首捆好,把築基刺客的喉嚨包紮好了,和張姬一起綁在一處,又拿出一只竹哨用力一吹。
竹哨似是無聲,但阮慈卻能聽到它在場中靈勢,猶如銅鈴輕撞,不斷往外蕩漾,過得不久,場中又有相似靈波自遠處蕩來,和這波紋相撞後互相抵消,阮慈睜眼看時,只見天邊飛來一只靈雁,足下抓着一個大籃子,一邊叫着,一邊飛到山頭,将籃子擲下。
何僮最是沉穩,自告奮勇去靈谷峰周旋,栗姬此時也不出來争搶,幫着何僮一道,将囚、屍三具運入籃中,這籃子極是闊大,七八個人坐在其中也不成問題,待他們都安頓下來,靈雁一個俯沖,抓起籃子便飛到半空中去。阮慈極目而望,不由道,“若是靈雁抓不穩,籃子掉下去怎麽辦?”
栗姬對阮慈猶存懼意,不再似之前那般親昵,小心笑道,“這些靈雁,個個都有築基修為,也是靈谷峰調教好的,萬不會出事,小姐大可放心,将來若是您要去靈谷峰,也一樣是靈雁接送,別看起勢飛快,但坐在籃子裏可是穩當,半點都沒有不舒服。”
阮慈心中卻是暗下決心,如非必要,絕對不坐這靈雁。她的膽子不小,但卻也絕對不大,生死相搏之際什麽都做得出來,但平日裏,鬼也有些怕,高也有些怕。
何僮此去靈谷峰,最快也要數個時辰,栗姬、李僮都有些擔憂結果,阮慈卻不怎麽在意,道,“靈谷峰每過幾日都要來送菜肉,不可能沒看到那兩個刺客,既然一語不發,那說明并非靈谷峰所能裁決,這件事如何收場,其實也不在我這裏。”
她這話是說對了,何僮回來後,言道靈谷峰只是将人收下,又換了個侍女來,別的什麽也沒有說。阮慈并不意外,給那侍女賜名梅姬,又讓她把餘下貝肉做來嘗,味道也不中意,只得罷了。
又修行了數日,紫虛洞照天遣人來接,說是真人要見阮慈。阮慈便對何僮道,“這才是我們這裏的結果。”
她在洞府中的舉動,自然瞞不過紫虛洞照天耳目,真人沒有發話,便說明這件事應當由她自行裁決,也說明她行事尚未忤逆真人,阮慈便随心意行事,紫虛洞照天叫她過去,也就說明此事之中,阮慈所能影響到的部分已經結束,接下來是更上層的較量。對于她的行動,真人要有所指教,也許對将來行止,也有一番交待。
紫虛洞照天遣來的執事,自乘一輛青玉飛車,在空中停駐,氣派也是非凡,那執事站在車頭,滿面堆笑,正要彎腰助阮慈飛上車來,眼前風聲勁響,阮慈卻是自己跳上車頭,微微對他一擺手,道了聲‘哪有接人不下車的’,便自己鑽進了車裏。只留執事一人站在車頭,有幾分尴尬,過了一瞬,方才自嘲一笑,轉身用法力催動飛車,轉瞬去遠。
何僮站在洞府門前,仰望飛車行蹤,半晌才長出一口氣,轉身對三仆道,“我細觀小姐這些時日行事,其實極有章法,外粗內細,見事又是明白,心中實在大有丘壑,諸位,時運已至,我們可千萬珍重。若能依附骥尾,将來未必不能沖霄而起啊!”
他這番話,只有梅姬感觸尚淺,栗姬、李僮想到阮慈莫測威能、雷霆手段,還有那面上帶血的如花一笑,都是遍體生寒,卻又不覺點頭稱是。栗姬強笑道,“自當戰戰兢兢,用心服侍,小姐心細如發,卻又頗有城府,小妹性子粗疏,此後還請何大哥留心提點。”
卻是自知才具不足,心甘情願地從仆首位置讓開,從此阮慈府中仆役,都以這何僮為主。諸事亦是大有章法,規矩森嚴不提。